■ 刘逸

　　周伟民教授去世前，曾经给我写信，说了“好像预感到不久于人世”这样令人伤感的话。我知道，对于生与死，他是释然的。他最担心的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完成手头的工作——他和夫人唐玲玲教授还在编写中的几本书，在预感到岁月无多之时，他有些焦急。

　　我于是去看他，在“周伟民唐玲玲工作室”（以下简称“工作室”）——那是他和唐教授退休后，海南大学为了便于他们从事学术研究而在其东坡湖畔的图书馆设立的。在二十多年里，不论寒暑，只要不是参加学术会议或者做田野调查，总能在那里看到他们的身影。那天晚上，助手和其他工作人员都已下班，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一刻，他正踽踽移步，在书堆里查找资料。我跟他说：周老师，别着急，慢慢来，注意身体，要“悠着点”。他已经91岁了，耳朵背得很，我大声地说了几遍，他都没听清。我从书桌上取了张小纸片，把“悠着点”写给他看。他乐了，呵呵地笑，顺手把它夹在一本书里，连声说：“我记着，我记着……”现在想起来，他的笑声里有一点疲惫。当然，我知道，他是不会“悠着点”的。

　　我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周教授就走了！再过七八个月，唐教授也走了！

　　在我的案头和书柜里，有他们的专著、主编的书，还有我作为一名编辑与他们合作的书。他们走后，我翻开书页，感受书香，往事历历在目。

　　案头的《日月的双轨——罗门、蓉子创作世界评介》是周教授、唐教授关于海南籍著名诗人罗门及其夫人蓉子的评论集，它令我忆起1993年的暑假，他们在海南大学筹办“罗门、蓉子的文学世界学术研讨会”的情景。当时，他们让我和几个同学去帮忙，做一些会务工作，其实也是让我们见见世面，接触一些作家、学者，增长见识。那次研讨会高朋满座、名家云集，韩少功、舒婷、刘梦溪、陈祖芬都参加了。其间，我们倾听了罗门朗诵他的名作《麦坚利堡》，也旁听了作家、学者的学术报告，收获颇丰。研讨会召开前，周教授让我到海南出版社送请柬，邀请几位社领导参会。没想到，这张请柬也让我与出版结缘。几年后，我成为一名编辑，且一直在“书田”耕耘至今。

　　我是工作室的常客，尤其是参与海南出版社出版的大型地方文化丛书《琼崖文库》的编辑工作后，到那里的次数更加频繁。他们对这套书的贡献很大，既提供学术信息、推介史料，又不遗余力地介绍多种地方文献的意义和价值。有一段时间，对于收入《琼崖文库》的著作或文献，我都要代表编辑出版小组去听取他们的意见。为了丰富《琼崖文库》的内容，他们在繁忙的研究工作之余，还选编了《张之洞经略琼崖史料汇编》，列入其中出版。他们曾指着工作室里的藏书对我说：“这里的资料都是对你们开放的。”要知道，那是他们多年的积累和收藏，是一个地方文献的宝库，可供出版的资源太多了。有一次，周教授从中找出一套编印成册、但尚未正式出版的《黎族古代历史资料》，向我们介绍它的价值。这套书列入《琼崖文库》时，他写了前言，重点阐述它在中国黎学研究上的地位。书出版后，荣获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国家三大图书奖之一）。

　　在周教授和唐教授分别担任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更路簿丛书》主编、学术委员之时，他们对更路簿的研究已在学术界很有影响了。他们合著的《南海天书——海南渔民“更路簿”文化诠释》是一部重要的更路簿研究专著；他们担任学术顾问的《南海更路簿》出版后所产生的影响，都充分说明了他们对更路簿研究的意义。由于我也参与了《更路簿丛书》的编辑工作，因此有机会见到一些渔民、船长，提起两位教授，他们语气中透露着亲近、钦佩。在长年做更路簿研究的过程中，周教授和唐教授多次走访他们，甚至和其中的一些人成为朋友。田野作业是他们学术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从50多岁到80多岁，他们时常走在“田野”上。

　　写作《海南通史》是他们对海南历史文化研究的一大贡献。这部著作是海南建省之初计划写作的，到201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时，时间跨度近30年。全书5卷，近200万字，叙述了从先秦直至民国时期的海南历史。他们修改《海南通史》后期，也正是我频频走访工作室之时。在不断从他们那里获得丰富的出版资源的同时，我每每发现相关资料或图书，也会送过去。这是一件小事，但他们却在“后记”里提到我这个“学棣”为此书“也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资料供参考”。后来，应我的请求，他们写了《海南通史》的简编版《海南简史》。书出版时，我们都很开心，周老师为此给我写信：“《海南简史》的价值比较《海南通史》如果不是相等的话，则是更高，因为书是让读者读的……”当然，我知道，他是从普及的意义上说《海南简史》的。这本书获得过海南省优秀精神产品奖，进入了多种阅读书单和推荐书目，其市场效果也说明了它更易于为读者所接受。

　　我最后一次和他们在一起聊天，是甲辰新春的一个晚上。我走到他们居所的楼下，蓦然发现周教授已经在那里等我了。那天二老谈兴很浓，谈了《琼崖文库》、东坡文化、更路簿……和他们分别后，我漫步在海南大学校园的夜色里，突然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我最早见到周教授时，他是海南大学文学院的院长，除了忙于行政工作外，他还身兼教职，讲授“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比较文学”等课程。其时他还在壮年，上课时侃侃而谈，十足的学者风度。唐教授讲授“中国文学史”，那时她已是知名的苏轼研究专家，我还记得她给我们的第一次讲座——“苏轼贬儋时期的心斋修养和艺术情趣”。

　　我走过工作室，那里的灯光已然熄灭，但我仿佛看到周教授和唐教授皓首穷经、探赜索隐的身影。也许从明代海南文化先贤邢宥的诗句里，可以读到他们的心境——“颇觉诗书深有味，却怜岁月苦无多”。

　　岁月无多，但诗书有味、书香弥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