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在这白露时节,想起那沉没在时光里越来越遥远的故乡。
乘6路公交车到汉阳店下车,沿着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往里走,就能见到村口那棵极繁茂的大树,底下总有一群老人坐着聊天、晒太阳、打雀儿牌。沿着窄窄的泥土路再走上十几米,豁然可见一片宽敞的晒场,场边那座背靠竹林、黄土夯砌的屋子,便是我的老家了。
屋子不大,却有一间高顶的堂屋,屋角和檐下各有一枚燕子窠,鸟儿可以自在地飞进飞出。还有两三间睡房,挂着蚊帐的旧木床,漆痕剥落的木屉桌,布满灰尘的手纺车,墙上是嵌满照片的大相框。
厨房是最边上一间,碗橱年久发黑,水缸又深又大,土灶总是冒着温暖的热气,灶上的铁锅沉得仿佛从没被拿起来过。厨房角落里,有一间极不起眼的小储藏室,静静放着给老人预备的寿材。那黑色的木制品显得如此肃然,充满神秘,与灶头烟火只有一门之隔。
阿公是一位矍铄的老人,短发虽白,腰板却不弯,常撑着一根手杖,慢慢地走来走去。他年轻时是一名邮递员,山高水远,道路泥泞,全靠一双脚板这里那里去,十天半月都在路上。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不知哪里的桥都压断了,阿公背着邮包,趴在倒伏的大树上,抱着树干一点点往前挪,才过得了河,整个人冻得直打哆嗦。
阿婆个子不高,脸庞饱满,头发极多,整整齐齐别在耳后。她比阿公小十岁,年轻时是个泼辣的大嗓门。下地劳动回来,看见家里孩子玩得忘了烧饭或是饭烧糊了,她就捡起笤帚一顿斥骂,声逾数户。
小时候回老家,总是在夏天。
到了老屋,阿公养的大黄狗立刻扑上来舔人,我吓得直哭,大人们却笑得停不下来。表姐摘了满满一搪瓷杯的桑葚给我吃,阿公又从糖罐里拣了一块冰糖塞我口中,酸中带甜的滋味至今难忘。
老屋厨房外,种着一株比人还高的栀子花树,一开花就是近百朵,繁星般缀在深绿油润的叶片间,香气浓烈。洁白肥硕的花朵摘下来,浸在洗干净的小墨水瓶里,摆在窗前桌上,一阵风来,分不清是屋里香还是屋外香。
吃过夜饭,阿公阿婆搬出竹床,在晒场上摇着蒲扇絮絮谈天,满天星斗多如白芝麻。摇摇晃晃飞来几点萤光,不知是谁捉了只,我小心翼翼地合在掌中,从掌缝里觑着看那一闪一闪的小虫。
过年时回老家,又是另一番感受。
江南冬日雪薄,积不成堆,只令道路泥泞难行。大人们在厨房与堂屋之间穿梭奔忙,热腾腾的饭菜渐渐堆满餐桌。我最爱偎在灶边看烧火,小小一方火门内光焰变幻万千,时而像小人跳舞,时而像万马奔腾,在年幼的幻想里仿佛藏着一个童话世界。
除夕夜的鞭炮响过了,酒杯端起来了,叔伯姑婶谈笑风生,吃饱的小孩子被打发去门外放烟花。沾了一地红纸屑的晒场上,“地老鼠”拖着着火的尾巴转得飞快,“夜明珠”一颗颗蹿上天炸出彩花,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令料峭寒意也褪减了几分。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油菜花田边的桃树,早已失去了踪影,但我还记得曾在灼然如火的花枝底下仰头嗅见的春天气息。水塘边的田埂,恐已很久没人走过,但我还记得曾跟着堂哥去那里钓小虾时的兴奋。
密密的山林中,蓊郁的田野间,阿公阿婆躺在他们的坟里。旧屋与村庄一同老去。
曾经令人举步维艰的泥泞路,如今成了平整宽阔的水泥路,长大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回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