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

　　大宅门的旧少年

　　此处不妨借来英国诗人萨松的一句“心有猛虎”，来形容胡金铨的样子。

　　这里不是说胡金铨样子很凶猛，相反，据说他是极豪爽的，是一种典型的老北京的样子，见多识广，喜欢讲故事。他擅长书画，1949年11月从北平到香港，漂泊异乡，以校对为生，既校对电话簿，又校对佛经；再以绘制电影美术为生，靠的就是那一手书画；再到了被看中当演员，有“千面小生”之称；再就是成了导演，不仅自己写剧本，还拍电影，还在电影里自己设计场景、人物装扮，影片里出现的客栈招牌、字画，说不定就是他临时写就。曾见他《山中传奇》里的风景素描，天苍苍、雾霭霭，人行于其间，完全是《溪山行旅图》的气氛。然而，这种才能基本上是他无师自通。为什么？因为他母亲喜欢画画，但画的是工笔。而胡金铨不喜欢，自己画来，居然也颇可观。

　　胡金铨还喜欢戏曲。他1932年4月出生于北平，这是一个典型的“大宅门”，人多，家业也大，不仅逢年过节会唱堂会，还在王府井的戏院有专门的包厢，胡金铨幼时就因此看了很多叶盛章的武丑戏，还有孙悟空的戏，……还买唱片听，还买连环画看（那时的连环画画的最多的就是戏曲故事），还和小伙伴（他同龄的侄儿）一起结伴看戏、讨论剧情。所以后来，他拍电影，首先想到借鉴的便是戏曲，他最早拍的《玉堂春》《梁山伯和祝英台》是黄梅戏，再拍武侠片，有的直接化用戏曲片的故事框架，如《喜怒哀乐》之《怒》，由京剧名折《三岔口》变化而来。还有武打，武侠片应该怎么拍武打呢？像真实的武术？放在电影里不好拍也不好看。像戏曲的武功把子，银幕上看起来有些虚假。于是，胡金铨仿照戏曲的套路，重新编排出一套电影里的武功。电影中的“武术指导”一词和一职，就是从胡金铨开始。

　　胡金铨还喜欢武侠。说实话，在民国时期，最流行的读物之一就是武侠小说，而不是新文学。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传遍南北，欲罢不能，写了数百万字还结不了尾。胡金铨偶然在家中的书堆里找到此书，连看了两夜。又，正好还珠楼主李寿民和胡家是通家之好。少年胡金铨便去李家，听还珠楼主讲故事。还珠楼主不讲故事，胡金铨便从家中偷来鸦片换故事。于是，武侠的种子便萌生在小小少年心中……

　　因此，胡金铨是“大宅门”中的旧少年。他在日常生活中侵染的传统文化、老北京的世界，使他的心不同于凡俗。因此，他会倾心于知识，写书，而且“为电影而生”，……胡金铨的喜好成就了胡金铨的电影，也造就了中国电影的独特美学。

　　胡金铨演电影、拍电影纯属偶然，如果他去了美国，会是一位科学家？如果他不去香港，会是一位小职员？如果他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又不熟悉粤语，还从事一份校对的工作……但是他成了导演，因缘际会，和张彻等人一起，开创了中国当代武侠电影的空间。

　　“心有猛虎”，既是“猛志固常在”，亦是往昔生活的存留与成长。在某些时刻，它们聚集起来，投射于电影生涯。

　　细嗅蔷薇：

　　胡金铨的电影世界

　　俄国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有《金蔷薇》（亦译作《金玫瑰》）一书，言金匠日复一日收集炼金后的尘土，终于制作出一朵金蔷薇。“金蔷薇”即是艺术之象征。

　　“细嗅蔷薇”一句，又可解作以巨大的耐心来工作，来创造精美、杰出的艺术品。

　　对电影细节的重视，确实是胡金铨的一大特色。

　　譬如他对影片中的人物世界的还原。譬如锦衣卫的衣服、称谓、武器，胡金铨都依照历史，再如用剑，胡剧里的人物都是丢掉剑鞘，只用剑来刺杀。而不像一般武打片，剑和剑鞘齐用。胡金铨解释说，这是因为剑鞘一般是木的，并无防御之能。而剑则可用双手使用。现今武侠片中，大概是受日本剑侠片座头市的影响。座头市是盲人，故剑鞘是铁的，可做拐杖，也可当做武器。

　　胡金铨拍武侠电影时，很多情节、细节、设置皆是从来未有，所以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在实践中创造出来。如武侠电影中的基本场景“客栈”，在《大醉侠》《迎春阁之风波》《龙门客栈》，以及《喜怒哀乐》之“怒”等影片中，客栈已是胡金铨在武侠电影中的独创之空间。这一空间如同舞台，既有公共空间，如大堂，聚集了各种矛盾冲突，并得以解决；又有私人空间，如二楼的客房，推动情节的发展与叙述。胡金铨将客栈当做是中国戏曲的舞台，亦是西方莎剧的舞台，并藉此上演一步步精彩、激烈的悲喜剧。

　　《侠女》、《山中传奇》、《空山灵雨》等聊斋式的玄幻电影，犹如山水画，营造了中国传统文化式的美学氛围。尤其是最为人称道的“竹林大战”，当侠女从高空俯冲而下，便定格为世界电影之经典。1975年，胡金铨因此片获得戛纳电影节的高等电影技术委员会大奖，并成为世界级的大导演。数十年后，李安《卧虎藏龙》、张艺谋《英雄》还专门来拍“竹林大战”，这不但是向胡金铨的致敬，更是向胡金铨的经典借一缕精魂。

　　胡金铨在电影中显露的禅学，亦使人震惊。《空山灵雨》一片，通过一座禅寺的权力斗争，来诠释禅学。譬如主持在考察三个弟子的修为时呈现的三种境界，直脱脱像是来自《五灯会元》或《坛经》。而当欲偷经卷的商人逃至岸边乘船，却惊恐的发现摆渡人即是已圆寂的主持。最后女盗白狐的皈依，更是灵光一现的顿悟。

　　换言之，胡金铨运用西方的蒙太奇，学习日本的黑泽明（有时胡金铨被称作中国的黑泽明），甚至创造了电影新的技术，但最终却变成了中国式的电影美学，亦成为后来者不断追溯的源头。

　　诗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闲来将胡金铨的电影一遍遍看过，不仅仅为胡金铨的“才未能竞”而悲哀，——电影是一个建筑在商业之上的艺术，因为《龙门客栈》的商业成功，胡金铨可以自由拍摄《侠女》等经典之作。但是大众的凡俗最终还是击败了他的不俗。胡金铨寄托着理想与志向的电影，一旦票房失败后，他的电影生涯便难以为继了。1997年，当他正在筹拍《劳工血泪史》时，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心脏手术失败，永远不再能重振旗鼓，再创经典了。

　　香港影评人黄爱玲评说“胡金铨以人物的血肉之躯在空间疾笔狂书，想象力之丰富与技巧之高超，令人目瞪口呆。”数十年之后，我们再看胡金铨，会觉得他的电影语言既旧又新，又可返旧开新，仍然会为他电影中虽缓慢又炫目的镜头、有情亦无情的人物、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氛围而感动，而沉浸其间。而那在荒野中踯躅独行的侠客或书生，亦成为中国电影的一个苍凉的背影。

　　关于胡金铨

　　胡金铨（1932—1997），著名作者型导演。

　　1958年进邵氏公司当演员、编剧和助理导演。1962年与李翰祥合导《梁山伯与祝英台》，并接替李翰祥完成《玉堂春》拍摄，1964年独立执导《大地儿女》，此后自编自导武侠片，执导了《大醉侠》、《龙门客栈》、《侠女》等新派武侠片。

　　1975年《侠女》获得戛纳电影节最高技术奖，将中国武侠电影推向了世界。

　　1992年拍摄完最后一部作品《画皮之阴阳法王》之后收罗材料，研究史实，历经数年筹拍《华工血泪史》，原定在1997年夏天开机，年初在心导管气球扩张手术中不幸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