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末，中央美术学院为现代版画大师李桦先生举办了诞辰110周年纪念展，展出了先生各时期的代表作品、木刻原版及文献手稿等，琳琅满目，令人叹观止矣。其中最引我驻足的是鲁迅写给他的几封书札，不仅弥足珍贵，还让我想到了一个烈士，即帮助李桦和鲁迅交往的关键人林绍仑。

　　他与鲁迅有直接的联系

　　林绍仑，海南琼山人，1911年生。1934年毕业于广州市立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科，先后参加了李桦发起的“现代创作版画研究会”和“青年艺术社”。同年10月开始和鲁迅通信。不久又鼓动李桦与鲁迅取得了联系，从此在鲁迅的直接指导下，广州的版画创作迅猛发展，很快取代上海而成为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中心。1935年底，出版了个人诗集《给我们自己》。1936年春，创办主编《艺术导报》。同时又与赖少其等人创办了《木刻界》。同年秋，与李桦等157人共同组织了由中共领导的“广州艺术工作者协会”。稍后又当选为东京“中华美术会”的第二届执委。1937年春，考入日本帝国美术学校研究科。“七·七事变”后愤而回国，在崖县崖城中学任教并创办《青年文艺》宣传抗战。1939年秋，在昌江加入中共领导的昌感县抗日游击队，专事对敌工作。参与编辑游击队主办的抗日刊物《战垒》，并与人合编了《汪精卫的剖解》。1940年5月某日，游击队在开会时遭日军偷袭，林绍仑与胞弟林绍崧等人在突围时壮烈牺牲。

　　说来真是感慨丛生，林绍仑以身殉国时还不到30岁，而我追寻他这几百字的生命轨迹却走过了30年：最早知道林绍仑是在1980年代末，当时我在清理先人卢鸿基公的手稿时，见他多次提到一个叫林绍仑的初中同学，他们当年一起讨论社会时事，交流读书心得，积极研究和探索新兴木刻创作。特别是鸿基公给鲁迅写信就是受了林绍仑的影响和鼓励的记述，使我马上敏感到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历史人物，因为据我所知，和鲁迅有过联系的海南人寥寥可数。于是在工作之余，我开始注意查找了解相关的材料和情况。

　　我原以为年代不远，搜查史料并非难事，但由于线索稀少，结果除了只言片语的回忆外，具体细节几乎无迹可寻。甚至我到林绍仑生活过的地方寻访，也仅听到点虚实参杂的传说。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向有“海南岛文学开拓者”之称的老诗人邝海星请教时，邝老眼睛突然一亮，大概他已很久没有听说这个人了，但老人所知也不多，只告诉我他知道林绍仑是在上学时看过一本画刊，“老师说编辑是海南人，是共产党。”云云。大约是2005年底，好友王家儒在撰写《海南美术巡礼》时，我曾专门向他介绍过林绍仑的情况，想他利用编撰之机进行寻查，但直到成书也未发现新的史实。直到前两年见到一批青年艺术社的资料，才使我对林绍仑的生活有了新的较为全面的突破性认识，尤为惊喜的是，通过这些资料，我发现了他的另外两个身份——诗人和文艺评论家。这不禁令我倍感振奋，因为此前我只听海南大学教授王春煜评介过琼籍现代诗人征军，没想到就在同一个战壕里，还有一位同乡也在为着民族的独立、自由和进步在奋笔呐喊，而且与鲁迅有着直接的联系，这在海南现代文艺史上也许是唯一的。

　　他是个诗人

　　在查找林绍仑的过程中，我本希望能搜寻到他的画作，没想到发现的却多是他的文字，尤其是他创作的自由诗。尽管林绍仑说自己“只凭了一时毫无整理的心情，/便这样的写了几行。/……。/请别称我为诗人！”但不论我何时吟诵他的诗作，总会被其热烈澎湃的激情和真实自然的语言所打动。当然，通过这些的创作个性亦可联想到他的画风——据邝海星说“他不是很写实”。事实上，他作诗的初衷也确与其专业相关：“觉得想发展新兴的木刻艺术，不单只靠三几次的‘展览会’，而且还要切实和文学界握手，使彼此溶于一炉，打成一片；其艺术的空气才不致孤单，才能广布于民间。”

　　从内容上看，林绍仑的诗具有这样几个显著特点：一是鲜明的形象性，它完整具体地表现了一个满怀理想的艺术青年在风云激荡的时代中矛盾、焦虑和抗争的心态变化。二是强烈的斗争观。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这是一个普遍而突出的时代主流，即像鲁迅所指的：“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三是浓郁的时代感。林绍仑的一生，正值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一个来自天涯海角的少年，成长于剧烈的社会变革中，其创作的主题及思想不可回避地烙上了深刻的时代印象：“朋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年头？/人吃人的恐怖是越觉紧张了，/呵，我们怎能再温柔？！/我们用不着退缩，悲愁/我们也不愿舒服幽游。/我们只愿把握住时代哟，/呐喊吧！我们只想得到一丝的自由！”尤其在他刚刚步入艺术圣殿时，就接连遭遇“九·一八”、“一·二八”等事变的发生，内忧外患的残酷现实，迫使他走出了校园画室：“做廿世纪的中国人，/随时都是危险，随时都是这样不安定，/性命和财产是这样的容易牺牲；/可是，真理的代价哟，到何处去找寻！？/……/战鼓响了，/战云布满目前。/……/啊，我们的大时代快来了！/准备吧，情热的青年哟，/我们是时代里的一员小兵。”

　　响应时代的召唤，投身到捍卫民族生存的前列，是那一代有志青年的自觉选择，而在经历过大革命洗礼的林绍仑心里，为独立自由而斗争更是他责无旁贷的现实担当，“青春我虽不可惜它悄悄地在这样的人间消逝，/只是，满腔的义愤，燥急……/就占据了整个心田。/……/可是，看看淋漓的腥血流染满地鲜鲜，/你的心又怎能安宁？！”因此，面对外敌的豺狼野心和嚣张气焰，他无所畏惧地写下了《血书》：“我今朝，已把自己的生命决定了，/很坚决的，我情愿就战死在沙场！/……/生命也是可贵的，只是，有什么可惜呢？/为着将来的光芒！”令人悲愤的是，林绍仑真的就战死在沙场！据我所知，牺牲在抗日前线的左翼木刻家中有好多，但和鲁迅有交集的恐怕也就林绍仑一人。鲁迅认为：“可以宝贵的文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换来的东西，非身经战斗的战士，不能写出。”联想到王春煜教授对征军的评介，我觉得如果说征军是“以生命谱写诗篇”，那么林绍仑就是在用热血铺就诗章。

　　他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民族英雄

　　据见过林绍仑的老人说，他体形瘦小，言语不多，是典型的文弱书生。但从其作品中，我们感知的却是一个内心炽热的慷概壮士。他的一生固然很短，但浓缩了当时左翼文人的普遍特点：出身平凡，很早就见识了民主和自由，为追求真理独自到广州、上海甚至东京等这些先进思潮汇聚的大都市苦学奋斗。在鲁迅为代表的文化主流指引下，积极参加左翼创作活动并成为进步文艺的中坚，最后献身于伟大的民族解放事业。概其一生，就像一团热烈奔放的火焰，以灿烂夺目的红色光辉燃烧在荆莽荒野，可惜正当兴旺之时即被敌寇残忍地扑灭了，以至家乡的人们还来不及认识到他横溢的才华及出众的风采。

　　在整理林绍仑的遗作时，我曾无数次猜测他牺牲的那一瞬间在想些什么？是他的《血书》吗？不，生死早置度外，此刻他心中唯一抱定的只有使命：“上，上，上，上，上……，/一步也不要退让，更不要怕敌人的刀和枪。/鼓起生平最坚强的意志吧！冲上去和敌人拚个你活我亡！”鲁迅曾说：“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献的意义的。”因此，我以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林绍仑不仅应该是一位需要认识和研究的文艺先驱，而且也绝对是一个值得宣传和纪念的民族英雄。

　　（注：文中所引诗皆出自林绍仑的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