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南日报记者 杨道
2022年12月15日凌晨,被誉为“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的柳鸣九先生,驾鹤西去,享年88岁。许多媒体都在纪念文章里说,他是去天堂和法国文学界的灵魂伴侣们团聚了。
柳鸣九先生的学术生涯长达六七十年,著作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主要作品汇集为十五卷的《柳鸣九文集》,共约600万字。他以惊人的毅力和智慧,亲自建筑起一座法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书城。他被尊为文艺理论批评家、翻译家、散文家、出版家,是中国社科院终身荣誉学部委员。2018年,他获得中国翻译界的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柳鸣九先生曾在多篇文章和不同场合表达过自己“为了一个人文书架”的人生追求和为社会文化积累添砖加瓦的人生理想,这种追求和理想贯穿了他的一生。柳鸣九先生也常以西西弗斯自喻,自我定位为“文化的搬运工”和“精神苦力者”。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柳鸣九祖籍湖南长沙,1934年出生于南京。他的父亲是个厨师,虽然只念过4个月私塾,但写得一手漂亮的筵席菜单。在《回顾自省录》里,他说自己出生时足足有九斤重,于是,隔壁一位老先生就以《周易》中“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为他取名“鸣九”。
柳鸣九上中学时,正赶上抗战,一家人四处漂泊,“五口之家就像一只漂流在大海上的小船,周围是沉沉黑夜和惊涛骇浪”。尽管生活艰难,但每到一处,父亲不惜倾其所有,把他送入当地最好的中学求学。1953年,柳鸣九没有辜负父亲的全力付出,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法国文学专业。
柳鸣九于1972年开始动笔,1991年出齐了三卷本《法国文学史》,如今历经数十载,依然是迄今为止国内规模最大的多卷本外国国别文学史。在其第一卷《前言》中,作者如是宣称:“只写到19世纪,20世纪部分日后将另行成书。”其中原因颇为曲折,最主要是因为20世纪以后的法国文学被一个叫日丹诺夫的人泼了一身脏水,引发了各种争议。
柳鸣九对此不以为然,他深知20世纪文学艺术在规模、分量、深度、价值与意义上,丝毫不逊于西欧古典文学艺术。1978年11月,在中宣部与中国社科院的领导下,由外国文学研究所主办的全国第一次外国文学工作会议在广州举行,经由所长冯至推荐,柳鸣九在会上就重新评价西方现当代文学做了长达五六个小时的长篇报告。
这份长篇报告使时年44岁的柳鸣九品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伍蠡甫、杨宪益、叶君健、草婴、杨周翰、李赋宁、梁宗岱、金克木、方平、王佐良等师长辈名流纷纷向他表示赞赏。第二天,北大的朱光潜把缩在人堆里的柳鸣九拉出来给参会的领导介绍: “这是柳鸣九,他昨天在会上作了一个很好的学术报告。”
这次盛会是在划时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一个月举办的,柳鸣九将其比作“大戏正式开场之前烘托气氛的锣鼓”。此后,对西方20世纪文学的译介、讲授、研评骤然兴起,蔚然成风。
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
柳鸣九先生的逝世在国内文学界引发很多关注和悼念。诗人孙文波说:“柳先生在译介法国文学方面所做的工作,应是无人能比的,由他主编的多套大型法国现当代文学丛书,对中国当代文学影响巨大,现今国内搞文学的人,没有不读过柳先生的译著的……”作家谢有顺也特别提及柳鸣九译著对他的影响:“柳先生的《萨特研究》《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加缪全集》等让我受益终身。他们这代人对西方现代文学的译介和解读,于中国文学而言,如同精神疫苗。”
柳鸣九出过一本文化自述,叫《且说这根芦苇》,说的就是他自己:虽然芦苇并非珍品,只是野生草芥,但自喻为芦苇,倒还真不是我自己的创意。这个比喻,来自17世纪法国一位哲人,他把人称为“会思想的芦苇”。
会思想,是人有别于其他所有一切有生物的标志,由于会思想,人才会被礼赞为“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才成为地球的主宰。那么,法国先哲为什么把人比喻为“芦苇”?柳鸣九认为,不外是因其平凡性与易损性,就平凡性而言,人的确如草芥,就易损性而言,人何尝不是“一岁一枯荣”?
还在改革开放之初,“会思想的芦苇”柳鸣九就敢于打破外国文学思潮研究领域的思想禁锢。当时,他创办《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并在1981年出版他编选的《萨特研究》,成为一代知识精英的必读书目。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界都有一股“萨特热”,柳鸣九也被誉为“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
而柳鸣九却自称为“中西文化交流桥上的搬运工”。他说:“我在桥上忙碌一生,靠的是蚂蚁啃骨头的精神。记得我小时候,常常蹲着看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一看就是大半个小时。我看到的蚂蚁都是急急忙忙,跑个不停,到处找吃的。而蚂蚁找到块头比较大一点的食物时,那股拼死拼活奋力搬运的劲头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蚂蚁虽小,能把骨头啃下来,靠的就是它的执着与勤奋……我主持多卷本书系的编译工作时总要亲自动手……我为丛书近70本书写译本序,一支秃笔写了约50万字。”
作为“会思想的芦苇”,柳鸣九译著的《法国文学史》获1993年第一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三卷本《法国文学史》被学界誉为“完璧”,钱锺书评价该书“已超越老辈专家”。而比这更无形、更难得的“犒赏”是,经过数十载光阴,它们至今和时间同在,仍然是一部学界公认权威的学术读物。
与孙女合作译制《小王子》
柳鸣九说他和“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渊源,始于大学时代。那时的法文精读课和泛读课中,都会选一些莫泊桑的作品。那些真实而引人入胜的故事,有几乎完美无缺的布局谋篇,有对人情世故的洞察与针砭,语言风格又纯净清晰,给读者一种顺畅舒适、亲和平易而又色彩缤纷的语境。对当年的柳鸣九来说,这不仅是语言文化的滋养,更是审美的范例与召唤。这让柳鸣九有一种把它们翻译成中文的迫切感。
莫泊桑在《论小说》中阐述他理想中的文学语言追求“一个字适得其所的力量”。柳鸣九深以为然:“用得其所,一字千钧。”在生活中,他似乎也有一种对于这样一个字的执念。譬如他儿子的去世带给他的伤痛,他一直沉陷其中。而与这伤痛相连接的,是他和孙女合作译制的新版《小王子》,这是一部慈爱之书,字字饱蘸着祖父柳鸣九对孙女柳一村的慈爱。
2005年,一家出版社提议柳鸣九翻译《小王子》,他本已拒绝,后来为了孙女又同意了。柳鸣九认为,《小王子》是将想象与意蕴、童趣与哲理结合得最完美的儿童文学范例。“一个稚嫩柔弱的小男孩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之中,独自居住着、料理着一个小小的星球,这大概要算是任何童话中最寥廓、最宏大、最瑰丽的一个想象了。”
柳鸣九期待着小孙女能成为小王子的朋友,能像小王子一样天真、善良、单纯、敏感、富有同情心,也能像小王子一样既看到一个大宇宙又呵护自己的小星球,还能像小王子一样懂得取舍、珍惜友情、守候真爱。
2006年,柳鸣九翻译的《小王子》出版。这一年,柳一村3岁多,祖父送来的“小王子”陪着她慢慢长大。
如今,老祖父的心愿正在开花结果,小孙女真的和“小王子”成了好朋友。擅长绘画的柳一村将心目中的小王子画了下来,一张又一张。
一晃,过了10年。2016年,祖父柳鸣九提供译文,孙女柳一村提供插画的新版《小王子》由深圳海天出版社温情推出。祖孙合作版的《小王子》,每一张纸页上都是温情。它同时具备了两种视角、两种爱,它不只是长辈喂给孩子的营养,它还像一个同龄无猜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