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焕才

　　三十好几年了。

　　那天，我收到一封信，牛皮纸信封，厚厚的。

　　瞧见来信地址印有《海南日报》的字样，我的第一反应是：嘿，又退稿了！

　　那个时候，退稿成了常态，我寄出去多少，就退回多少，就像我们村前那港湾，涨潮了，接下来便是退潮。

　　扒开信封，我急忙抓信纸来看。多少年来，就是这退稿信拴住我那一次次冷却了的心，让我欲罢不能。今天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你的写作基础很好，希望来稿直接寄给我，以免延误发表。落款是：夏萍。这是怎么回事？蓦地，我耳边“嗡”的一声响，心噗噗跳，呼吸也屏住。我这才注意到，这次寄回来的不是那一叠手稿，而是一张报纸。我迫不及待地展开报纸看，瞅见有我的名字。天哪，我那写在方格稿纸上的文字都变成了铅字，整齐地排列在文艺副刊版上，成了公开发表的文章。我的头随着胀大，眼睛在发直，手在僵硬，心在狂跳……过了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我一头扎进去细读。读了一遍，两遍，三遍，烂熟在心里了，还要再读，一口气连读了七遍，仍不肯释手，又让我的爱人读给我听。这个时候这篇文章里的文字、标点不再是符号，突然有了生命似的，幻化成一个个鲜活的形象，仿佛瞧见其面孔，听见其声音，嗅到其气味……都亲昵地活泼在我的眼前，又生动在我的心里。

　　我又抓那信纸来看，看了很多遍。太可惜了，仅是一行字，怎么没多写几行啊！不过，也足够了。

　　我的写作基础真的好吗？我禁不住苦笑。

　　我回头望，其实文学一直躲着我。

　　我生长在一个边远的渔村里，睁开眼睛看世界，呈现在我面前的只有海水、海风、海浪。我家里没有一个识字的人，村里识字的人也屈指可数。我一边捞虾摸鱼一边读完了学制缩短的中小学。也怪，越是触摸不到文学，越令人向往，我如饥似渴般在寻觅。懵懵懂懂的中学时光里，我写的作文曾几次让老师拿在课堂上念，可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散文。踏出校门，我又回到渔村来，很想找一些文学书籍来读。后来，我去学医，在村里当个赤脚医生。

　　恢复高考了，我报考理科，考上了医学院。

　　医学课程很厚重，二三十门功课，只好有耳不闻窗外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文学突然苏醒了，压抑在我心底的文学情愫勃然旺盛起来。我跌进了文学的漩涡不能自已，只好医学、文学一块读，脚踏两只船，两头顾。辛苦中，我只有自找理由宽慰自己，认为医学和文学都是探究人的学问，医学主要是认识人的身体，文学却是重点体察人的行为和思维，两者应该相得益彰。我还记得，读完了五年大学，毕业时，我是揣着好几万字的小说手稿走出校门。

　　我在县人民医院当医生，仍然痴迷文学不能自拔，还是医学和文学的书交替着读。我拼命写小说，短篇、中篇不停地写，写完便投寄，接着便是等待退稿信。我的生活似乎离开不了退稿信，虽然它让我跌宕在失望和希望中。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在医院工作却有了长足的进步，发表了医学论文，仅几年，便担任县医院大内科的负责人。我当然也曾想，为什么非要触碰这云里雾里遥不可及的文学呢，一心一意投入医学，不是很好吗？我解释不了，也说服不了自己。何为痴迷，不顾一切追求就是痴迷。不过，在纷至沓来的退稿长时间冲击下，我还是疲惫了，满腔的热情渐渐淋湿了，心灰意冷中，我试着写一篇散文，没抱多大的希望，随意投了出去，却发表了，变成了可爱的铅字。

　　我连续给夏萍老师寄去散文稿，连续发表，一年多里发了好多篇。这时，我已经离开了县医院，到一个渔港小镇来开诊所。太好了，我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交给写作。一天，我收到夏萍老师的来信，说他们文艺部的主任想见我。我很兴奋。我有事上海口来，于是来见夏萍老师。她很热情，直接领我去见黄宏地主任。黄宏地长得很精干，不像我印象中的文人。他坐在沙发上，招手叫我坐到他的身旁来，挽住我的肩头说：以后，就直接把稿子寄给我。一下子，我俩也就熟了。他拉着我的手去逛新华书店。我们边走边聊，都是些闲话，话题自然要搭到了文学。言语中，我感觉他要摸一摸我对文学的认识。我当然也想听一听他对文学的见解。他给我推荐许多位作家的书，都是语言很好的作家。我暗想，他读书很挑剔，又佩服他的眼光。文学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嘛。

　　连续几年，我成为海南日报散文发表率最高的作者之一。我又想写小说。我清楚地知道，刻画人物是小说的关键。我于是先用散文写人物训练自己，写了一系列故乡人物，共二十九篇。黄宏地叫我继续写，写成一本书，非常有特色。我却没再写了，回头去写小说。我写小说也发表了，在报纸上，又在杂志上。我的小说引起海南的另一位名家崽崽先生注意，见到我就要和我谈小说。他说我写作接地气，尤其写作状态很纯粹，没有明显的功利性，非常难得。的确，我是自然写作，追求写作的自然。

　　我写小说，仍然写散文，两者兼顾。我的文章发表在全国各地，但是，不时又在《海南日报》上发表。我的文字在《海南日报》出现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