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悄然而至,天气日渐炎热,仿佛每一天都在为盛夏预热。我静坐于书桌前,窗外蝉鸣震耳欲聋,竟勾起了我对父亲芒种时光的深深回忆。芒种,预示着一年中最繁忙的农耕岁月拉开了序幕。“芒种忙,麦上场”,这句农谚时常在父亲的唇齿间流转,他的声音因岁月的风霜而变得沙哑,像是被烈日晒干了水分。
在芒种的前几日,父亲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他熟练地磨起那把陪伴了他十多年的镰刀,磨刀石中央已被磨出了深深的凹槽,形似弯月。父亲蹲在庭院之中,不时撩起衣襟拭去汗水,镰刀在磨刀石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偶尔迸溅出的火星,又很快熄灭。待磨至锋利无比,他用拇指轻触刃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麦穗泛黄,父亲便每日前往田间巡查。他弯腰掐下一穗麦子,置于掌心细细搓揉,吹去麦壳,饱满的麦粒便在他的掌纹中跳跃。他默默数着,自言自语道:“还差两天。”我虽不解其算法,但那麦子果真在两日后迎来了成熟。
开镰之日,天边未亮,父亲便已起身。灶间传来他大口喝水的声响,“咕咚咕咚”,犹如老牛饮水般急切。母亲为他准备了六个鸡蛋,他匆匆吞下三个,余下的揣入兜中。东方初露鱼肚白,田间已有人影绰绰,镰刀在微弱的晨光中划出一道道银色的轨迹。
父亲割麦的姿态独具一格。他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弯腰时脊背几乎贴近地面。左手揽麦,右手挥镰,“唰”的一声,麦子便整齐倒下。他的动作虽不迅疾,却异常稳健,每一刀都精准。汗水自他额头滑落,在麦秆上留下点点痕迹。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我送饭至田间,只见父亲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凸显出他瘦削的肩胛骨。下午的任务更为艰巨,需将割下的麦子捆扎好,运往打谷场。父亲与几位邻居相互帮衬,麦芒刺入他们的肌肤,留下一道道红痕,但他们浑然不觉疼痛。麦捆堆积如山,父亲在后奋力推车,脖颈上青筋暴突,仿佛要挣破皮肤。
打麦场上尘土飞扬,碎麦壳混杂其中,粘在人们汗津津的脸庞与身躯上。脱粒机轰鸣作响,吞噬着麦捆,倾吐着金黄的麦粒。父亲立于机器旁,不停地弯腰、起身,宛如一台永不疲倦的机器。
傍晚收工时,父亲已累得沉默寡言。他坐在门槛上,示意我为他倒来洗脚水。我端来水盆,瞥见他脚底裂开数道口子,犹如干涸的土地。突然,父亲开口:“今年收成不错。”他望着满院的麦子,眼中闪烁着光芒。那一刻,我深刻理解了父亲所有的辛劳与坚守。
夜里,我隐约听见父亲在床上翻身,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母亲为他涂抹药酒,屋内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我悄悄趴在门缝窥视,只见父亲紧咬着毛巾,额头上的汗珠在昏黄的灯下闪烁着。次日清晨,父亲再次起身,动作虽较昨日迟缓,但步伐依旧坚定。晨光中,他的背影显得既瘦小又高大。
如今,收麦早已无须人工。联合收割机轰鸣而过,半日即可收完往昔需忙碌十余天的麦田。麦粒直接装入麻袋,麦秸被打成整齐的捆,连晒场的步骤都省去了。然而,父亲仍固执地坚守着老习惯。每到芒种前后,他总爱漫步至田埂,有时一坐便是大半天,静静观赏收割机在麦浪间穿梭往返,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倾泻进车斗。
芒种忙,麦上场,而我的父亲,依旧深爱着他的麦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