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海岛长大,见惯了大海长波浩渺与无穷变幻。然而,每每见到晴空下的波澜微卷、沙滩细软,依旧会沉醉不知归路。遥远的草原,有着和海同样辽阔的气质,成了我爱屋及乌的执念和向往。于是,新疆伊犁,成了偶然机遇中的势在必行。
如果说伊犁是新疆美丽的标签之一,那么那拉提草原就是这一枚标签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拉提是天山腹地的山地草甸,平均海拔约2200米,又称为“空中草原”。夏天的那拉提,疆域辽阔,草木葳蕤,浅绿深绿的盛装漫山遍野。在这里,夏天的颜色和生命力都煊赫至最热烈最浓稠的刻度。极目远眺,都是绿色的海。草地有大片大片平铺直展的,似水平如镜的海面;也有随着山坡蜿蜒起伏的,如同海浪翻腾的曲线。远看嫩绿色,近看则发现一株株黄色小野花夹杂其间,当地人称之为金莲花。时值初夏,花开得尚不密集,也不稀疏,像一个个骄傲的小主被丫鬟簇拥着。整朵花冠仅有指甲盖大小,正是“黄花犹开最小钱”的玲珑别致。平地上的草长得低矮,或许是因为牛马经常啃食,偶尔还会遗留一坨坨牛马粪。牛马粪招惹来了苍蝇,花儿吸引来了蜜蜂。不过对于牧民来说,这绝对不是草原上的瑕疵,反而是宝贝。当地牧民很少用木柴烧火,等粪干了,就捡拾回去,用作烹饪、取暖生火的燃料。牛马粪烧出的袅袅炊烟呈灰蓝色,还有淡淡的草香味。这是草原上不一样的烟火。牧民们就地取“材”的巧妙利用,不仅凝聚着生活智慧,更促进了草原生态系统的平衡和良性循环。
倾斜的草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白杨、云杉和阔叶林。主要树种是雪岭云杉。云杉树高达三四十米,苍劲挺拔,枝叶繁盛。它们顶端单薄狭长,自上而下以蛋糕裙的款式叠叠繁复地展开,体态丰腴而优雅。云杉通常成群生长,自成一片墨绿的森林或群落,与浅绿的草坡相互映衬。阳光洒落下来,在森林前投射出一道暗影,天鹅绒草地上流转着细碎的荧光。这一幕宛如绿野仙踪般充满神秘与诗意,让人不由得期待下一瞬间就会从森林中窜出一只小鹿或者跳出几只憨憨的土拨鼠来。
远处的山,一层层,一重重,山外还有山。有些披着黛青的袍,遮掩不住妩媚;也有一些裸露着灰黑的岩石,显得苍凉而粗犷。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头上,积雪萦绕,仿佛阅尽世事的白头老翁,在时光雨急风骤的刁蛮之中,无所畏惧地屹立。群山的轮廓带着硬朗的线条和冷峻的气度,像万马奔腾,又像呼啸的海。它们沉默着,不言不语,以霸道的态势守护这一方天地。而它们环抱着的草原,那绿的草,黄的花,青的树,还有蜜蜂和牛羊,是活泼的。草原像一个依偎在山旁的被宠爱的孩子,长风拂过,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每一袭飘飞的裙摆都散发出自由和浪漫的气息。
伊犁是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等多个民族的聚居地。当地牧民仍然保持着古老的转场传统。那拉提草原是夏牧场。每年六月,牧民会从春秋牧场长途迁徙至此,携带牛羊马和全部家当,搭建毡房,放牧直至秋季。动物们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啃食。充足的水草将养出它们的膘肥体壮。尤其是这里的马,自古就是比肩战马的优良品种。这对于怀揣“草原梦”的我来说,简直是白马王子一般的存在。
我从一名哈萨克族小伙手里租来一匹马。虽不能如西风烈马般一骑绝尘,但是信马由缰漫步也是能勉强展现飒爽英姿的。马牵来时,我心里直打鼓,担心驾驭不住,直愣愣地瞪了它好一会儿,期望参破一点天机。然而这家伙目不斜视,一副无情不被多情恼的模样。思忖再三之后,看在它长得蛮漂亮的份上,我硬着头皮爬上了马背。
这是一匹高大的七岁母马。它驮着藏青蓝马鞍,四蹄如铁,皮肤润泽,肌肉紧致,在温和的夕照光线镂刻下,体态显得格外轻盈而健美。马身通体棕黄色,颈间鬃毛的颜色偏浅黄一些,柔软中带着略粗糙的硬度,抚摸上去有一种野性的质感。最特别的是它额头上那一撮月牙状的白色毛发,像美人额间的花钿般,显出几分娇媚来。只是这家伙打工的态度稍显叛逆。刚踏上行程的时候左扭右扭很不情愿的样子,时不时还仰头嘶鸣一声。一旦返程却很雀跃,差点跑起来,惊得我汗毛倒竖。幸好我是一个厚道的主顾,半途就在一条小溪边下了马,让它当模特摆拍。这时候它倒表现得挺乖巧。看来这是一匹上班摸鱼的马。又或者,它确实是太累了,马的真性情流露,也属正常。
将近傍晚时分,我们在琼库什台村入住临近喀拉峻高山草原的一间小木屋。小木屋排排错落,及膝的野草从木屋周围稠密地奔赴到远方山脚下,白的黄的紫的各色野花顾盼生姿。山河寂寥,不远处几座零星的白色毡房烘托出些许烟火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天山”,再邀三五好友,在小木屋的前庭东篱把酒,草木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暗香盈袖,这正是我心中向往的草原。山上气候清凉,新疆的太阳晚上十点多都不落山,更让这份意境悠长缱绻。空旷的天地,令人的心长出飞翔的翅膀,与风同举,无拘束地栖居。在草原无限包容的怀抱中,你是你,却不仅仅是你。你是柔弱的一朵,也是按捺不住的虫鸣;你是峰峦重叠的浑厚,也是积雪终年不化的素静。总之,你是自由自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