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执，日本老导演山田洋次也有他的固执：从著名的系列影片《寅次郎的故事》到《幸福的黄手帕》《黄昏清兵卫》《武士的一分》《母亲》《小小的家》，他一直专注于拍摄普通人的生活，把温情暖意贯注到日常生活的丰富细节当中。他固执于“暖”，固执于人情的美好，固执于给人希望而不是绝望，今年的新作《家族之苦》也是如此。他用2013年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影片《东京家族》的原班人马，讲了一对相伴将近五十年却要闹离婚的老夫妇的故事。年迈的老人，乱了阵脚的家人，日常的琐碎生活，但就像山田洋次一贯认为的那样：“依我之见，看来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能写成动人故事的素材，甚至可以写得比非洲大冒险的素材更动人。”他把这个故事讲得有泪有笑。执着于表现寻常日子的人，是对生活怀有深厚爱意和怜惜之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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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高尔夫球场上，已从公司退休的平田周造与老友打完球，一起去居酒屋喝酒闲聊，老板娘佳代风韵犹存，对十多年的老顾客照顾周到。平田向老友抱怨妻子富子，并说她报名参加文学创作教室学写小说纯属浪费时间。晚上回到家中，他同平时一样脱下外套和袜子，富子收好衣服，从地上捡起袜子叠好。这时，周造发现桌上的一瓶玫瑰花，原来是文学教室的同学送给富子的生日礼物。富子说，你连我的生日也忘了吧？周造补偿似地问富子要什么礼物，并声明太贵的买不起。富子平静地拿出一份离婚协议书：“你签名盖章就可以，只需要450日元手续费。”

　　《家族之苦》片名中有“苦”字，但这却是一部喜剧电影。山田洋次重回“寅次郎故事”的节奏，以夸张却不过度的方式，渲染周造及家人得知消息后的表现。周造由最初的不信，到后来赌气出门遛狗。女儿成子本来因丈夫买了假古董回娘家来哭诉扬言要离婚，女婿泰藏赶来赔不是，得知父母要离婚两人立刻忘了自己的事，结成同盟不同意父母离婚。儿媳史枝马上联想到爷爷奶奶离婚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升学。大儿子幸之助工作繁忙，好容易周末想去为儿子的棒球赛助威，却不得不留在家里开家族会议商量父母离婚之事，不情不愿地告诉儿子无法前往，想不到儿子欢呼，原来嫌父亲喊“加油”的声音太大，丢人，本来也不愿意让他去。

　　诸多让人捧腹或者会心一笑的细节，加上演员们生活化的表演，让一个老人离婚的故事变得趣味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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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一部好笑的电影，山田洋次并不会满足于此。一对相伴几十年的夫妇，到了老年，却要以离婚的方式分手，尤其是母亲，态度还非常坚决。个中情由是什么，终究是疑问。在家族会议上，母亲娓娓解释：“最近我开始讨厌你们的爸爸了，比如早上刷牙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前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有男子气概的表现，但现在开始讨厌了。还有，他脱下来的衣服和袜子，总是里朝外扔在那里，说了好多次从来不改。洗脸时水溅得到处都是，马桶盖永远都不放下来，从不随手关灯，吃饭时发出奇怪的声音，筷子随手乱扔……”

　　听到这些琐碎的理由，大儿子幸之助觉得妈妈是小题大做，他说：“以后让爸爸把衣服和袜子叠好交给妈妈，不就可以了吗？”没想到惹来自己妻子史枝的一场埋怨，因为幸之助平时的行为与父亲如出一辙。

　　母亲平静地交代了自己对以后生活的安排：有文学教室的同学邀她同住，郊外有红色屋檐的别墅可以让她享受田园风情，去世的作家弟弟的版税足以供她生活。当小儿子庄太询问母亲这些年是如何忍受过来的，她说：“因为你们爸爸为了你们很努力地工作，不希望他不开心，于是就想包容他所有的任性，……但是，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们爸爸身体也很健康，我就想从中解放出来，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平田周造也觉得万分委屈，他向居酒屋的老板娘佳代诉说：“我这个丈夫当得有那么差吗？……她到底不满意我哪里嘛？虽说三四十岁年轻的时候，我只身去外地工作，寂寞难耐做了点错事，不过那种事，谁都经历过吧？而且自从回到本部工作，我就埋头认真干活，也算是个拼命三郎，拿了不少钱回家。她对我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并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各自的满腹委屈。母亲虽然态度坚决，却依旧发短信告诉父亲少喝酒，依旧收拾衣服与袜子。父亲虽然在影片开头跟老友说富子的坏话，富子要离婚他却傻了眼。儿媳史枝在母亲的诉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与幸之助，正在重复父母亲过去的生活。第一次上门的庄太的恋人宪子，在家庭会议众人的吵闹声里看到了自己也已离婚的父母之间的冷漠。

　　母亲决绝中的留恋，病房外讨论葬礼滑稽中的温暖，庄太与宪子搬家前在窗边的凝望，父亲公园长椅上的沉思。生活复杂又简单，日常琐碎的一切磨蚀曾有的激情，而温厚的人情又让人割舍不去。

　　影片当然有一个温暖结局，一如山田洋次的绝大多数电影。在《我是怎样拍电影》一书中，山田洋次说：“我要作为一个市民生活下去，把日常生活中接触或感受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事，借某种缘由逐渐搞成雏形，在反复构思中形成骨骼，然后附以血肉，最后成型。……像这种能够感受到切肤温暖的作品，我一直想看，也一直想拍。”这是山田洋次的固执，但观众每看一次他的电影，却都能从他那里，收到一份暖心的礼物。这是一个85岁的老导演对人世的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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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的生活，由一场场微小的“风暴”构成，如同影片中的老年夫妻，同船共渡几十年，也免不了风浪中的颠簸。影片中的小儿子庄太是个钢琴调音师，他的职业大约也是导演故意设置。音韵和谐是他工作的目标，因此他也自然成为这个家庭里的润滑剂。是他，最先发现了父亲的异样，上班路上，他对父亲说：“肖邦的钢琴乐谱，细细读来就会发现，他经常使用出人意料的不和谐音，也就是说，不和谐音对于创造优美音乐是必不可少的。”

　　本片中的“不和谐音”在片头出现，到孙子给奶奶打电话大声喊叫中“逆转”，最终在父亲对母亲说“能跟你在一起太好了，谢谢”的话语中结束，乐曲重回优美。

　　影片结尾，母亲给父亲盖上被子，看到叠好的衣服与袜子，会心地笑了。镜头转到楼下，幸之助与史枝一家四口却正为打破的珍贵花瓶吵闹。不和谐音又在孕育，周而复始。但是，不和谐音之于优美音乐的重要性，一如倾斜之于平衡的重要性，知道了这些，观众不再那么紧张，这，便是山田洋次电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