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村里碾米机厂的轰鸣震碎了加乐潭水渠的宁静,鱼塘边新养的鸡鸭聒噪着,啄食着湿漉漉的贪婪生机。当四邻八舍的脚板纷纷踏入这变革的喧腾浪潮,村委会购销站街角那不起眼处,庆爹用几根檩木、些许红砖,一车蓝瓦,撑起了一个小小的铺面。没放鞭炮,也没请人喝酒,他的杂货店就那么静悄悄地开了张。
购销站里那些裹着玻璃纸、码放齐整的货品,庆爹的铺子里几乎都有。只是,他的货价总悄悄矮下一截,像他那总带着笑意的眼角,透着股温厚的熨帖。庆爹的铺子,有着乡间最浓的烟火气,等着救急的针头线脑、火柴洋钉、一小撮盐巴、半瓶煤油……仿佛能掐会算,在农时节令的缝隙里,庆爹的铺子总是悄然备下农人最盼着的东西。庆爹默默梳理着这些散落在田埂沟渠边的微末愿望,无声无息。
每逢双日,天边刚泛起蟹壳青,那辆半旧的蓝色四轮车便“突突突”地吼叫着,碾过沾湿露水的土路,驶向县城。这条连接小镇与县城的细瘦命脉,被庆爹的心肠日日熨烫着。他念叨的,是把乡邻心头那点抓挠的惦记,最快地捧回来。一盒火柴不嫌少,十斤盐巴不添烦。他佝偻着背,肩扛怀抱,一次次把散碎的日子和盼头,从喧闹的集上驮回这寂静的街角。日子久了,乡亲们但凡心里缺了点啥,脚步便自然而然地绕过购销站那高冷的水泥台阶,径直拐向街角那片熟悉的、裹着烟火气的暖光。
街两旁光鲜亮丽的铺子,披红挂彩,比龙画虎,一家挨着一家冒了出来。可偏偏,人们还是像归巢的鸟雀,扑棱棱地飞向庆爹这座灰扑扑的小店。杂货店便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生出了看不见的根须脉络,成了村子里一颗温热搏动的心脏。清晨,邮递员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叮铃铃”刹住脚步,沉重的邮包往小凳上一墩,总要喘口气,灌上一碗庆爹递来的凉茶,汗津津的脸上才缓过劲来。午后,拟上牌桌娱乐的汉子,叼着烟卷,嚷嚷着“庆爹,换点零钱”,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过去,换来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外乡人操着拗口的官话问路,庆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比划着,用浓得化不开的土腔耐心指点,仿佛要把那弯弯绕绕的乡路,直接画在对方的心里。甚至谁家灶上忽然断了油盐,一声“庆爹,记账上”,小店那扇吱呀的木门,便成了宽容的默许,欠条上的零头,常常在庆爹粗糙的手指下一抹,便消散在袅袅的茶烟里……这方寸之地,竟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了人间烟火的絮语、你来我往的温热,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
店里靠墙最暗的角落,终日蹲着一把竹椅,油光水滑,竹节被磨得温润如玉。滚烫的浓茶蒸腾起白汽,氤氲出一小片安宁的天地。旁边,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先生,鼻尖几乎贴着摊开的报纸,嘴唇无声地翕动,偶尔念出一段新闻,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池塘的石子,立刻在喝茶的人群里漾开一圈圈涟漪。这时,庆爹多半安静地立在柜台后面,那双温和的眼睛像拂过田野的风,轻轻掠过店里的每一张面孔。手里那块半旧的抹布,则在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玻璃柜台,一遍又一遍,柜台下那些糖果、纽扣、针线盒,隔着玻璃,显得格外清晰。日子久了,连那个常常忘了取信的知青,也习惯了把信件搁在柜台一角那个盛着水果糖的铁皮罐子旁——那铁皮罐,俨然成了他的专属邮箱。
村委会购销站高大的平顶房,带着几分公家的威严,整齐地雄踞在街旁。庆爹那低矮的铺面,自然无法与之比肩。然而村里人口耳相传,都说店主庆爹,拥有着千里乡村最“广阔”的顾客群——这无形的疆域,是日复一日的暖意和信赖,一寸寸夯筑而成的。
一日午后,天色骤然阴沉如铁锅倒扣,狂风卷着砂石抽打着门窗。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幕,天地一片混沌。街面上行人抱头鼠窜,眨眼没了踪影。一个外乡游客,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狼狈地一头撞进庆爹窄小的屋檐下,冷得牙齿格格打颤,衣衫紧贴在背上,透出阵阵寒意。庆爹瞥见,默不作声地从身后暖着的瓦罐里倾出一大碗姜汤。金黄色的汁液在粗瓷碗里晃荡,腾腾热气裹着辛辣的暖香,直扑人脸。“趁热。”他简短地说。那碗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刺骨的冷气,也悄然融化了陌生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
庆爹的杂货店,始终无声地伫立在街角——铺面不大,没有霓虹闪烁,仿佛只是时代巨轮扬起尘埃路边的一枚石子。然而,正是这沉默的扎根,日积月累,竟沉淀出一种岩石般的温厚力量。
当暮色降临,店门吱呀着缓缓合拢,庆爹常常独自留在那片昏暗中。昏黄的灯光流淌下来,勾勒着他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那是无数个黎明与黄昏堆积起的风霜。他目光缓慢地抚过空了些的木架和码放整齐的货品,像一位沉默的将军,检阅着他安身立命的疆场。
在这奔腾不息的生活激流里,杂货店如同一块生了根的磐石。它承载着风雨,也浸润着平淡流年。它以温热的胸膛,默默接纳了从四面八方漫溢而来的、带着泥土气和人情味的光阴。当夜色像浓墨般彻底洇透了村庄的轮廓,唯有小店窗棂透出的那一豆暖黄,依然固执地亮着——它不言不语地守在时代的路口,像一句无声的誓言,是对喧嚣最深沉的回响,也是给漂泊心灵最实在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