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华诚

　　每年秋天，总会买两三只佛手。置于案头，安静如禅，香远益清，不喧哗，不凋落。就算日子很久了，一年两年，佛手慢慢干燥，颜色从最初的金黄变成黄褐，我也不舍得丢弃，有时拿在手中，还可以把玩。

　　想来，没有一种水果，可以风干后再放上若干年而不丢弃的。这般清寂之物，在水果摊上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它不属于饕餮之口，只属于愿与之寂寂相对之人。

　　佛手其实有两种。一曰佛手瓜，攀藤而生，青翠如玉，可切丝清炒，是盘中菜蔬；一曰佛手果，树生，形如合十佛指，或舒展如拈花手指，其气清味澹，属芸香科，与柑橘同族。后者不可食，只堪清供。

　　有位画家朋友素喜佛手清雅，从网上购得数只，堆在一个大盘子里，搁在茶桌上赏玩。有天来了朋友一起喝茶，大概对方从没见过佛手，拿起来嗅嗅，果然沁人心脾；捧手中看看，形状也有点意思，遂张口就咬——顿时眉蹙齿酸，大呼上当。画家大笑，曰，你这不算啥，有一回，某国外画廊老板上门买画，吃了一根桌上的甘蔗，咬了一口后神情甚是尴尬。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说，这玩意儿甜是甜的，就是有点难以下咽。

　　佛手似花非花，似果非果，古人谓之“果中仙品”，亦非虚言。清供诸品之中，佛手与香橼、灵芝、奇石共列一案，月季、菊花、松柏，或石榴、葡萄、葫芦共此花篮，都是岁朝清供画的常见题材。中国传统文化很有寓意。画几只柿子，一柄玉如意，便是“事事如意”；画两枝稻穗，再画上花瓶、鹌鹑，便有“岁岁平安”的吉意；把蝙蝠、寿石画在一起，便是“福寿双全”的祝福。

　　雅玩之妙，在于无声中有声，无意中有意。《红楼梦》第四十回，众人到探春房中，“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可见佛手作为读书人的雅玩，早已深入日常生活。探春房中，西墙上挂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还有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浮生六记》里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佛手之香，似有还无，如梵音过耳，叫人心神俱静。

　　我每年所购佛手，多来自浙江金华。金华金东区赤松镇，素有“中国佛手之乡”美誉。今年有缘，造访北山口村，还走进佛手种植基地的大棚参观。其时盛夏，佛手尚青，累累果实悬于枝头，农人将其当盆景来卖的，据说网上销量甚佳。若是将佛手连枝剪下，也可作为鲜切花材。青佛手用水培养，可历时半年之久，养得好了，可以出根。继而，佛手渐渐转黄，香气也从青涩转为沉郁，此间过程，别有一番滋味。

　　在北山口村，所见佛手已是大产业，不仅佛手本身销量甚佳，还开发出佛手茶、佛手酒、佛手蜜饯、佛手月饼等诸多食品。

　　于我来说，佛手之美，仍在于它的“无用之用”。不饱腹，不解渴，只是安神，静心，遣怀。置于书桌一隅，写作间隙，抬头可见，伸手可触。若说把佛手做成酒茶或别的食品来卖，跟吃甘蔗不吐渣渣的行径一样不可理解。世上茶酒多矣，佛手却只有一个。若是抛弃自己独特的长处，而拿短处去和别人比拼，那没有什么意思了。在这一点上，佛手的文化之魂，还应该更好地提炼浓缩，将文化之核做得更小、更硬。

　　正如案头菖蒲，不过一丛小草，终因有无数文人墨客的垂青，而被赋予了清傲的魂灵。菖蒲品种繁多，有“贵船苔”“政宗”等名种，价高者亦不下千元。何故？绝非一草本身有多贵重，乃是那弱弱草叶背后，承载的是一脉精神，一丝生机，那一盆蒲草本身，乃是美之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