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琳
万历三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亥时(公元1605年7月13日),琼州海峡南岸的静谧星空下,一场改变地理格局的巨变悄然降临。起初是地下传来闷雷声,如同巨兽在地底翻滚。《琼州府志》载,其声“自东北起,声如雷”。转瞬间,大地开始剧烈颤抖,震动“初如奔车之辗,继如风楫之颠”。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但见屋梁倾折,墙壁崩裂,琼州府城“公署民房崩倒殆尽,郡城中压死者几千”。
这场被现代科学测定为里氏7.5级的大地震,震源深度约15公里,使得东寨港区域地壳发生剧烈运动。最令人震惊的是,陆地开始整体下沉。原本的田园、民宅、阡陌道路,在数小时内被海水吞没,七十二个村庄永远沉入海底,形成举世罕见的“海底村庄”奇观。这场中国地震史上唯一的陆陷成海事件,在百余平方公里海域留下了永恒的地理印记,也为后来曲口村的形成埋下了伏笔。
当黎明来临,幸存者们面对的不再是熟悉的家园,而是一片新生的海域。这场地质悲剧意外造就了东寨港这一天然良港,开启了曲口村“靠海吃海”的历程。
关于“曲口”之名,说是源于该地湾岸曲折、红树林茂密如屏,状似蜿蜒入口。先民筑屋于临海高地,以火山石垒墙,蚝壳混黏土固基,凭借传统捕捞技艺和浅海养殖为生。村民用“千秋网”——一种喇叭状长网——依月相潮汐布设,退潮时困鱼虾于网袋,不伤红树林分毫,孕育出“潮汐耕作”的古老智慧。至清康熙年间,曲口已发展为琼北海产集散要地,尤以“曲口三宝”——生蚝、青蟹、海鸭蛋闻名遐迩。
千禧年后,滩涂养殖日盛,海鸭棚密布,蚝桩延展,红树林渐萎,区域内白鹭等鸟类数量显著减少。又逢生态保护潮起,东寨港红树林保护区划定,政府禁伐令下,曲口人面临抉择:护海,须弃祖业;守旧,恐无海可依。
2019年,海文大桥正式通车。这座全长约5.6公里的跨海大桥,将海口至文昌铺前镇的车程从原来的一个半小时缩短至约二十分钟。天堑变通途,曾依靠摆渡连接两岸的曲口,其作为海货中转站的交通功能随之式微,“靠海吃海”的曲口不得不另寻谋生出口。
双重困境之下,村民终挥动转型之刃:拆除鸭棚百余座,退塘还林二百余亩,同步启动红树林修复工程。粗粝的双手放下渔网,转而扶植秋茄树苗;世代赶海的吆喝声,渐渐化作巡护湿地的足音。
更深的根脉藏于水下。东寨港底沉睡着1605年琼北大地震湮没的七十二村,宅院、巷道、牌坊、石棺、古井等隐现于潮汐间。这里是我国唯一因地震陆陷成海的水下遗存。村民世代相传的“千秋网”捕捞技艺,已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海底村庄一道,成为生态旅游的亮点。
随着环境改善,白鹭重返红树林栖息地,四方游客纷至沓来。许多外出谋生的村民又重返故里,共建共享生态旅游与特色养殖融合的可持续发展新路。和美乡村建设按下加速键:泥泞土路铺就柏油马路,旧候船厅变身网红咖啡馆,“蚝墙摸一摸,好运必到来”的蚝壳墙,成为游人必至的打卡热点。
触摸曲口蚝墙,掌心所及是“蚝”运当头的美好祈愿:“蚝”与“豪”谐音,喻示家宅富足、门庭显贵;生蚝加青蟹更以“蚝有钳”(好有钱)的热梗,为慕名而来的游客拉满情绪价值。数万蚝壳以四十五度倾角相叠,需众人合力、精心铺砌,恰似家族同心、邻里互助的生动写照,凝聚着代代相传的协作精神。蚝壳历久难蚀,素有“千年砖,万年蚝”之美誉,抚其粗粝表面,既是对基业永固的祈愿,亦是对曲口人化渔废为珍宝、从耕海牧渔迈向生态共生的由衷赞叹——这面蚝墙,不仅是海洋的馈赠,更是一部承载集体记忆、昭示生生不息生活哲思的立体长卷。
沿蚝墙走向渡口,远远可见新建的微型灯塔伫立在海天之间。红白相间的塔身宛若一支竖置在海角的朱笔,塔顶红色穹隆在晴空下流转着陶瓷般的光泽,既似渔姑斗笠,又似蓄势待发的火炬基座。这座不过数米高的建筑,以恰到好处的比例承载着导航与象征的双重使命——白日里它是摄影镜头中文艺范十足的视觉焦点,夜幕降临时则化作温暖的光语者,以柔和光束为晚归的扁舟标定归航的坐标。其基座与蚝墙形成材质对话:粗粝的贝壳见证着过往的渔耕记忆,光洁的塔身则昭示着文旅融合的新生。当潮水退去,灯塔与蚝墙在夕阳里投下交错的光影,仿佛时空在此达成和解:一边是渔民集体协作的物证,一边是乡村振兴的崭新坐标,共同勾勒出曲口村从“靠海吃海”到“护海而兴”的文明进阶。
今之曲口,新旧交织。生蚝市集人声鼎沸,文创产品崭露头角;蚝墙屡成社交平台热帖,灯塔下被青年男女奉为婚纱拍摄圣地。村里计划持续盘活闲置资源,不断完善游客中心、海鲜市集,进一步扩充渔家文化内涵,联合专业团队打造文创IP形象,推出生蚝伴手礼等旅游纪念品,以文旅深度融合助推乡村全面振兴。
曲口村四百年沧桑,从地震陆沉到渡口兴衰,从生态修复到红树林重生,是一部“靠海吃海”的进化史。海文大桥割断渡口传统命脉,却连通了更广阔的天地;非遗技艺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成文化薪火。今日曲口,以守护换馈赠,以共生续写“吃海”真谛——这既是生存之道,更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鲜活范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