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日报记者 梁君穷
或是废弃于荒郊野岭,历经千年雨露风霜,或是见证城池兴废,掩藏于乱石碎瓦之下,碑石何处可寻?先贤的风采何以得见?幸而有拓片传世,才能让人感受原碑的内容及风采。
这一次,三张关于澄迈县通潮阁的拓片来琼展出,分别为《登通潮阁诗》石刻拓片、《通潮阁渡海诗》石刻拓片、《通潮飞阁碑》石刻拓片。这些拓片,既精且美,阐幽发微,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值得我们驻足凝神,体悟其中意韵。
三张拓片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此番南来,从大的历史视野看,算得上“北渡南归”。无论是数百年前在澄迈拓印之后北上扬琼之名,还是今日来琼岛一展风采,其中因缘不得不说全系于一人——那便是中国伟大诗人苏东坡。
历史的巧合,有时意味深长。拓片“北渡南归”,东坡南渡北归,中间连接的那个点,便是澄迈县通潮阁。通潮阁附近是东坡北归的渡口,也是历史的渡口,从这里出发,我们渡过时光的长河,回到千年前的琼岛,与东坡为邻。
南渡来琼
1097年,苏东坡从惠州再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州市)安置。收到诏令,东坡抱着必死的心态,和儿子苏过一起前往海南,他们先是由水路上到广西藤州,后与被贬雷州(今广东雷州市)的弟弟苏辙一起南下。最后苏辙送哥哥来到徐闻递角场渡海。
这一次东坡如何渡海,史料中没有明确的记载,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哪个港口登陆海南,有说在海口,有说在澄迈。但他三年后所写的《伏波将军庙碑》中描述到“自徐闻渡海……舣舟将济,眩栗丧魄”,由此可以猜想,东坡南渡的旅程并非一帆风顺、风平浪静。
苏轼刚到海南时,处境十分艰难,“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好在东坡交朋友的本事亦是一绝,他与当地的老百姓相处得十分融洽,无论是庙堂高士还是乡野村叟,他都能与之交好,毕竟他是那个“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东坡。
饶是如此,当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得知自己获得赦免的消息,苏东坡还是喜不自禁,他虽然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但毕竟中原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在海南众多的朋友中还有一位义士,给予了东坡许多帮助,他便是寓居于澄迈的商人赵梦得。赵梦得常往返于琼州海峡两岸经商,经常帮助东坡和中原的亲朋传递书信,东坡对他十分感激。
苏东坡在要北归时还为他留下字条,大意是:得知您北上还没有回来,或许此刻已经到达桂州(今广西桂林)了。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我们可以在海康相遇。如果不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了。其他没什么说的,只希望到晚年了要多多保重。这篇《致梦得秘校尺牍》,东坡写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这张字条也因为其中有“渡海”二字,被人们称为《渡海帖》,是苏轼书法的代表性作品,今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登阁望远
北归,总需要有登船渡海的地方,此时,通潮阁和澄迈县已在等待着属于它的历史高光时刻。
通潮阁是官方服务区澄迈驿里的一个阁楼,也叫通明阁。通潮阁是什么样子?今天我们已难寻它的遗迹,但通过清代澄迈县儒学教谕李梓瑶所作的《重建通潮飞阁记》,我们可一览其风采。《通潮飞阁碑》上所刻的,正是李梓瑶率澄迈绅耆捐款重修通潮阁的过程。
李梓瑶言,登上通潮阁,可见“南山耸翠,缭以澄江,时雨淋漓,洪涛弥漫,飞泉瀑布,势若奔雷”,在阁的一侧“市场罗列,贸易鳞集”,面前“冠盖轮辕,络绎不绝”,既有自然之胜景,也可观市井之气息,更是往来交通之要冲。
东坡终于来到了通潮阁。虽然已经得到赦免,但归途前路茫茫,自己也已老病缠身,不知何日才能回到中原,东坡一步步走上阁楼,只见高阁飞檐四张、凌空而起,正俯视着横跨澄江的长桥。
东坡举目远眺,眼见白鹭群飞,蔚为壮观,不觉沉浸其中,竟没发现海岸边的树林已淹没在了晚潮中。在这登阁览胜的过程中,东坡的心情由阴郁转向明朗,由狭窄转向豁达,于是他提笔写下:“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 东坡对海边生态美的细致描写,引发了人们的共鸣,后来“通潮飞阁”一直被列为“澄迈八景”之一。
但这还不够,三年以来的不易,甚至“乌台诗案”以来的沉郁,如今仿佛都已是过眼烟云,能北归,能回到中原、回到家乡,还有什么好惆怅的呢?于是大诗人也提笔写下:“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本来都打算在海南终老了,谁能想到皇帝还能把我叫回去,当东坡的心情由此激动起来,却发现中原仍在“杳杳”之处,自己与中原之间还隔着绵绵青山。
站在通潮阁上,东坡的心情仿佛连通潮水,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汹涌澎湃,他高兴、激动,也惆怅、紧张,甚至有些害怕。细腻而复杂的情感,造就了伟大的诗人与伟大的作品,也机缘巧合成就了澄迈县通潮阁。
渡海北归
六月二十日夜,澄迈老城外,月色皎洁澄明,月光铺洒在大海之上。码头上,一行人正在登船,苏轼站在船头,看着澄明纯净的天色,听着阵阵浪涛,境由心生、感慨万千。
这一夜渡海,东坡想的是什么?想三年的苦闷?是未遂的志向?是那些陷害自己的朝中小人?或许有,但这些大概只在东坡脑中一闪而过,东坡之所以是东坡,是那个被无数后人追慕的东坡,正因为他的人生维度不同于常人。你说风雨欲来,他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你说生活贫困,他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说此生漂泊,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你说没有美食,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一次,你说海南岛是南荒之地,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当东坡乘船进入琼州海峡的夜色中,他眼里看到的是满天的星斗,是天容海色,想到的是鲁叟孔子,是轩辕黄帝,这些是辽阔的自然与深远的人文历史。
于是,东坡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了千古名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除了表达归去的心境,东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两句诗,也对海南海洋生态美景进行了传神的刻画,那是海天相接、月朗星稀,一派清澈宁静的景象。
此时的苏东坡已经六十三岁了,他的生命几近终点。但他要说的还是“苦雨终风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他的内心如皓月般皎洁,如碧海蓝天般澄澈。
此夜,琼州海峡之上,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在夜色中乘船向北归去,等待千年后,印着他诗文的拓片,再一次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