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惠娇
“千古风流 不老坡仙——苏东坡主题文物展”里展出了苏轼《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合卷,此二帖皆是苏轼在贬谪黄州时所作,观览其书迹的同时,也能以一管得窥其贬谪黄州后的生活。
“乌台诗案”蒙冤 “一蓑烟雨任平生”
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发生,苏轼因文字获罪。诗人发表时事评论,抒发政治理想的豪宕之言,被批判妨碍新法推行,而锒铛入狱。被捕时,苏轼刚赴湖州就任,“顷刻间,拉一太守,如趋犬鸡”,恐慌而狼狈。他天纵英才,少年成名,入仕政绩斐然,然因“乌台诗案”,一夕之间,人生翻覆,理想破灭,几乎丧命。锒铛入狱百日后,才被贬谪黄州,担任黄州团练副使的虚衔,从此人生发生了转折。
在黄州,苏轼担任的虚衔有品无俸,生活十分窘迫。初到黄州无处可居,得朋友马梦得帮助,于黄州东坡得一废圃,筑而垣之,因在大雪中修筑而成,且绘雪图于四壁之上,号“雪堂”(此正是《新岁展庆帖》文内所提之处),暂得安居。他为谋生计,褪下长衫,穿上褐衣短打,躬耕东坡,从此自号“东坡居士”,成了田间地头的快乐老农。他在《东坡八首》中记录:开荒,耕种,乞种,凿井,开鱼塘,忙得不亦乐乎,一会为月光之下的稻苗垂珠而自美,又一会为秋收穗种得新米而自足,颇得陶渊明隐居之乐。
虽然此中有真趣,但囊中羞涩,吃不上肉可怎么办?美食家苏轼总是对地方美食味觉敏感,发现了价贱味美的猪肉,饭饱意得之后还写下了一篇《猪肉颂》: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一道名菜“东坡肉”由此诞生。东坡居士发现的黄州美食并不止此,还有蜜酒、炸得酥脆的东坡饼,黄州的生活虽困苦,但却被平实自足的东坡居士过得有滋有味。自嘲写下:“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如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嘲无补丝毫事,尚废官家压酒囊。”
解决了生计之难,精神上的困境也亟待解决。在《黄州安国寺记》中,我们能找到苏东坡的答案。他寻得城南精舍安国寺,静坐自省,“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旦往暮还,身心皆空。从东坡的诗文亦可知,早年他发表政见时评的诗文此时已不复见,开始了对人生议题的思考。
于是,有了《定风波》,“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人生境界,此时苏东坡也在书法、文学、绘画等多领域大放异彩。于是,有了千古名篇赤壁二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追忆周瑜、感怀曹操,作超越时空的幽思。他笔下的“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荡涤了多少读书人的胸怀?
《人来得书帖》释文
“轼启:人来得书。不意伯诚遽至于此,哀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报,而止于是耶。季常笃于兄弟,而于伯诚尤相知照。想闻之无复生意,若不上念门户付嘱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则朋友之忧盖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以就远业。轼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讳之言,必深察也。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挠乱,进退不皇,惟万万宽怀,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轼再拜。”
另纸行书:
“知廿九日举挂,不能一哭其灵,愧负千万,千万。酒一担,告为一酹之。苦痛,苦痛。”
“黄州二帖”寄友人 学问文章跃然纸上
豁达大度的苏东坡也有低落无助的时候,在黄州度过的第三个寒食节时,他病倒了,写下了书法名篇《寒食诗帖》。当时病卧床头,病起头已白,夜雨不停,“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处境的艰难,远谪在外的孤独,在此时,或许就如这小屋一样,在水里漂泊无依,不见归途。然而,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其实并不孤寂,谈笑有鸿儒,往来亦有白丁作乐。
陈慥(字季常)就是苏轼在黄州期间,频繁往来的友人之一。《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正是苏轼贬谪黄州时所作,均是写给陈慥的书札。
《新岁展庆帖》作于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信中所言,是相约陈慥与公择(李常)同于上元时在黄州相会之事。又附言,柳中舍家中壁画损毁一事。
《人来得书帖》作于元丰三年,是为陈慥的哥哥伯诚之死而慰问陈慥所作,言语悲切。
陈慥者,何人?其父陈希亮曾是苏轼任职凤翔签判时的上司,所以与苏轼有多年故交。苏轼贬谪黄州时,陈季常正在黄州边上的歧亭隐居。苏轼曾为他写下《方山子传》,记其少年时喜酒好剑,挥金如土,如今隐居歧亭,弃车马,毁冠服,素衣蔬食,环堵萧然,然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黄州时,二人居甚近,所以往来密切。
一日,二者相见,谈性正浓,乃至通宵不止,忽闻一声他妻子的暴喝,响彻夜空,吓得陈季常手里的拐杖都落了地,连正聊着的话都忘了,四顾茫然,东坡居士见之,大笑不已。过后,还十分促狭地给陈季常写了一首诗记录此事:“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原本在《方山子传》中的世外高人,在这会成了千古闻名的“耙耳朵”!
《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裱于同一卷中,二帖时间接近,书风统一地表现了东坡居士中年书法风格。此二帖皆是纸本行书,法度严整,字形间架有一定颜体面貌,笔划骨肉相称,笔势圆劲,行笔平匀,高低欹倾合度,平正中有韵律美,通篇无一笔板滞,无一丝放纵,温润平和,学问文章之气跃然纸上。
此卷是流传有序的名篇,在《汇源墨观》《大观录》中就曾有著录。文内钤有多方鉴藏印,有“御府图书”“御府宝绘”两方南宋内府收藏印信,又有明代收藏家项元汴、清代收藏家安岐藏印,可知其曾经收入南宋御府,又经收藏家项元汴、安岐递藏,其中还有几方依稀待辨别的元押。
苏轼在黄州,是人生的转折期,书法亦从早年的精劲稳健转向中年的任心随性,这时“自我”的书法面貌开始凸显,方笔开始增多,字体开始向横发展,早年修长流利的行笔节奏到了中年似乎迎合境遇的跌宕,开始沉厚起伏,这像是一首轻快的青春颂歌换谱成了浑厚凝重的生命乐章,这是一场生命的蜕变,也是一场艺术的蜕变。
“黄州二帖”,苏东坡写于变法初期,面貌初现,自由松秀,结体也较早年更宽,章法上也多了很多欹倾之态,变幻丰富,可作为变法期过渡书体看待。《人来得书帖》比《新岁展庆帖》早一年,面貌亦比后帖更多早年面貌,可二帖联合比较观看,趣味更佳。
《新岁展庆帖》释文
“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文阁下。正月二日。”
“子由亦曾言,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书,人还即奉谢次。知壁画已坏了,不须怏怅。但顿着润笔新屋下,不愁无好画也。”
书法师承何处? “我书意造本无法”
东坡书法师承何处?黄庭坚曾一言以蔽之:“东坡少时规摹徐会稽,笔环而姿媚有余;中年喜临颜尚书,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乃学李北海,其豪劲多似之。”此时的东坡正是中年,徐浩的面貌已经褪去,颜体的间架初显,然更多的是融会贯通的自然之笔。其自言“我书意造本无法”,东坡居士的“无法”不是不守法度,而是追求书写时的自由舒适状态。所以,其书学之见,常以“无意于佳乃佳”为意。其曾记:
“某昨夜偶与客饮酒数杯,灯下作李端书,又作太虚书,便睡。今日取二书覆视,端书犹粗整齐,而太虚书乃尔杂乱,信昨夜之醉甚也。本欲别写,又念欲使太虚于千里之外,一见我醉态而笑也。”
东坡酒醉后,给李之仪、秦观写信,李书还算端正,而秦书颠倒杂乱,却不改抄一札,为的是让秦观见其纸上醉态,相通而笑。东坡居士真乃第一真性情中人!虽是一则小故事,读之,见其情趣可爱;悟之,见真名士解衣磅礴之真意。
而笔者转念一想,此或可见苏轼书学功用之见。后世读帖,读其美,师其法度,却难以体验字划的情趣。逸笔余兴,淋漓挥洒,不求工于笔画,笔端或有疏漏,但其情致必然蕴藉,见字如晤。古人写字多是寻常功用,如吃饭睡觉,静心诚意,自然而然,不若现世,书者多以名家自诩,书写有意为之,作品反而扭捏作态,见其书却无法见其人,无情致,亦无美感,当引以为戒。
书史评价,“宋人尚意”,要因“意”而丧失笔下的规矩和准绳吗?东坡先生是持否定态度的。少年下笔任意,本欲为高,实则自陷于浮薄。书法的法度是“技”,须勤学苦练,而书法的气韵是“道”,学养、平生功业、文章、人品,由笔下运化而生,由技载道,不可废技也。所以先生自名态度:“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铤,不作张芝作索靖。”
在《春渚纪闻》中,记录苏轼少时学书基础,乃是从手抄经史而来。为考科举而抄书,“每一书成,辄变一体”,笔下变化,皆从苦学而来。所以,才有黄庭坚评论:“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它人终莫能及尔。”
李之仪曾经记录下苏轼的书写状态:“东坡每属词,研墨几如糊,方染笔,又握笔近下,而行之迟;然未尝停輟,涣涣如流水,逡巡盈纸。”“研墨如糊”我们常见东坡墨迹,确实墨色偏浓厚;“握笔近下”,这解释了其字形不开张的原因,“行之迟”在其黄州二帖中亦可观得其笔速。一个人书写的状态很大程度决定了其书写的特点。
黄州一役,人生顺境变逆旅。苏轼自此蜕变成了东坡居士,他的诗文,他的豁达快活,照亮了千古,安慰万千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