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立冬之后,到底冷了。风也多了起来,细如针尖,钻进人的棉衣里,也钻进树梢山头。只要不是晴天,空气里总隐隐透着一抹雪意。小雪、大雪、小寒、大寒,雪意越来越浓,先是起云,再是起风,风吹动杨枝、吹动松枝、吹动地上枯黄的野草。继而风大,呼啸复呼啸。雪子开始落下,细细碎碎一颗颗晶亮,散在屋檐下,从松针上滚到山沟里。山沟是最先白的。那白是灰白,然后浅白,终至纯白。
雪开始下了,虚虚积起来,伸手一蘸,指尖染有一层棉絮。树梢白了,瓦片白了,继而天地一白。弯弯绕绕走过弄堂走过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味道。雪静静下着,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飘落时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听不到一点声响。古老的砖木建筑,幽微光线淡得寻不到前尘往事。黑夜睡在白雪里,幽静而壮美。
喜欢在旧式古屋的窗后看雪,看腊月的雪,一夜不绝。晨起的炊烟显得孤寂清冷,雪浸透了烟囱近处的屋顶,瓦片湿漉漉的,越发灰暗,一直灰暗到眼底。庭院外樟树叶子上的雪积得太厚了,忽地倾下来,打在鱼鳞瓦围墙上,四散开,惊得竹丛里的几只鸡四处闪躲,抖开翅膀复又卧下。竹枝上的雪也厚了,在北风里泻过,冬天的样子弥漫整个旧式的庭院。
在旧式古屋的窗后看雪,从冬雪看到春雪,从少年看到中年,雪冷雪白。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似也可以改用来看雪:少年看雪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看雪客舟中……而今看雪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冷冬,几个人把盏闲话,无所事事,一扭头,下雪了,是初雪,细细碎碎飘着,如丝如绵,在檐前,在窗下,一片素白遮远岫。雪飘过树梢,飘过屋檐,轻轻黏在地上。茶一口口喝得淡了,雪却越来越大。一夜风,一夜雪,清晨起来,庭院、野地、村坡一片白。离别太久,逢雪有愁思:白日银色铺地,风送冰雪,心有愁消息。
倘或是江南小巷逢雪,撑把油纸伞,徘徊又徘徊,放慢步履,由着足底敲响微冻的石板,“咯崩”脆脆声,每一步仿佛踏进山水画。薄如轻纱的冷雾弥漫远山,红墙黑瓦的老房子越发安谧。走进巷深处,看看头顶窄窄的半爿天,不知不觉,心神凝进了古典的世界。
乘舟泛清流,相逢寒江雪,大抵行旅中了。两岸青松镶玉,白绿相叠。干脆停了顺水直下的扁舟,借一袭蓑衣,一顶斗笠,一弯鱼钩,纷纷飘雪中独钓泓波,兴许能碰上一尾鲜鱼。且移船靠岸,支炉火,烹肥鱼,将几枚小钱换一壶浊酒。听艄公扯扯水里的掌故,谈谈乡野的趣闻,足以消解一切岑寂。
山中逢雪是猎户,肩头枪尖挑着野味,腰间的皮囊装有响箭。雪壮英雄胆,听得俚曲分外脆亮,山歌格外雄浑,那人大踏步奔向森林深处木屋。雪愈下愈大,窗外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屋内和暖如春,松花轻爆,烤肉流香。男人笑憨憨看着心上人红扑扑的双颊,虽是荒山木屋,却别有一番温馨。
山中逢雪的还有隐士,午后得闲,携琴与友清谈。闲处光阴易过,推门欲走,天色已变,已是彤云密布,飞雪连天。只好返身回屋,添茶换香,继续那一盘未完的残局,夜间靠着炉火在木榻上和衣而眠,只等鸡鸣唤醒。
雪花大如席,关上柴门,斜剌剌歪在炕上,手执一卷文章,红泥火炉托一罐野味。少顷,满屋生香,少不得做些馋虫状。耳听着朔风敲磕着临风的矮窗,就着尚有余温的炭火,烘烘手掌,敲冰研墨,一阕新词在纸上墨色淋漓。
春意迷离、乍寒未暖时逢雪,不妨丢开伞,迎着吹面微寒的风,没遮拦信步溜达,走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诗境。春雪很细,不成片,悄无声息笼罩山河大地,有一股薄薄的冰凉渗进体内。于是躲进暖意盎然的楼阁,熨熨头发,盈掌滑腻,雪味扑面而来,浑身上下一片清爽。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不妨学学风雅古人,高卷帘栊看窗外一川雪景。等肚子饿了,弄几盘小菜,烫壶酒,或独酌或者三五友人共饮。白雪飞花乱人目,樽中有酒可消愁,饮到情浓,纵兴高歌,看“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岂不快哉?
最怕的雪,孤仃一人,恰逢生病,衣衫单薄,用被子裹着冷得发抖的身体。“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雪越下越大,让人格外心慌。想到“弟寒兄不知”的困窘,庭前虽有玉树可看,灶上无米肉下锅,只得强自宽慰:雪明天就会止的,冬深春已近。然“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任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禁暗自伤怀,泪湿衣襟吧。
小时候喜欢玩雪,现在是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调高。但玩雪有一片灿烂一片天真,常常令人怀念。有年春节从乡下回城,一路看雪,不亦乐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车看雪,仿佛走马观花,洋洋乎喜气。坐在车上,大地一白,春雪连绵两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然。
雪可以看,雪也可以听,在静中。在暗夜的静中听雪,倘或是瓦屋,听觉上总是一种诗意。总觉得那些飘动的雪影是夜里浮动的暗香,幽幽然消散而下。
院子里无风,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屋顶上与窗外雪花落地,开始是绵密的木墩墩的声响。不多时,雪积得一铜钱厚了,声音越来越小,四周越来越安静。一扭头看见隐默于夜色的树干,冰雪在窗灯里氤氲。冷飕飕的风刮过,家家户户关紧木门。灯火下,一张桌子,一只火炉。虽然未能围炉夜饮,一个人,一本书,一杯茶,却得独处的自适。
听雪听风听雨听水听鸟鸣听蛙声,这种美感与惬意常见于古人诗文书画。古人诸多雪景里,有山有水,多有一人,或抚松或坐石或驾舟,或隐于窗后或坐于案前。此人是画家自己,身处画中看雪听雪。
黄公望画《剡溪访戴图》,层峦叠嶂,峰岭竞立,陡峰雄奇壮观,直插云际。山下是蜿蜒曲折的剡溪。小舟上,船家用力划桨驶离村落。山麓处村舍错落,屋内空寂无人,庭院盖着积雪。这积雪遥遥呼应王维的《雪溪图》,江村寒树,野水孤舟,白雪皑皑,天浑地莽,一片寂静空旷。这是天地之雪,也是人间的雪。
古人画雪,雪景极其铺排,人却微小,几近于无,常有舟船。譬如赵佶《雪江归棹图》、王诜《渔村小雪图》、高克明《溪山雪意图》,况味如《前赤壁赋》所云:“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