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千古风流 不老东坡——苏轼主题文物展”上,有一套清代的《琼黎风俗图》(册)颇为引人注目,它共有15开页,以图文相配的形式记录了清代海南黎族人民建屋、编织、耕种、对歌、嫁娶、渔猎、贸易、涉水、谈判等社会风俗,其中还有黎族先民采集沉香的画面。
海南沉香,冠绝天下,久负盛名,无需多言。然而,苏东坡喜爱沉香,并以沉香自况之事,却鲜为人知。
宋人好风雅,《梦粱录》记有“四般闲事”,即“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这四件“闲事”中排名第一的就是“烧香”。悟言斗室之内,燃一炉香,随着烟云漫卷神游四海八荒,这般闲情,此时,若是心中羁绊太多,则断乎不能体会其中奥妙。
这般闲事自然引得文人墨客纷纷为之倾心,苏轼、黄庭坚、李清照、杨万里、梅尧臣,甚至赵家天子皆深谙个中三昧,他们在香气氤氲间吟诗作画,让这一缕香烟穿越时空,至今犹能嗅到,引得后世对这青绿山水间的风流向往不已。
“香”虽只有一个字,其中却包罗万象,草木金石,乃至鸟兽鳞介皆可入香,而在互相搭配之中又有千万种变化,令人心驰神往。不仅如此,同一种香在不同人处有着不同体会,甚至在同一人不同心境时也大有不同。其实,所谓“烧香”,即是在“观心”。
流传千年的香道
宋人爱香,爱香之法则为“香道”,为“香”而有“道”,则是源自上古以来的历史传承。
自先秦以来,草木山林的香气就激发着人们丰富的想象,屈原在《离骚》中不仅写到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还写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那些寄托在万物之上的美好品质,三闾大夫不单单要佩戴在身上,还要将其吃入腹中,可见其对香爱得深、对德追求得执着。而在汉代,对香的爱好已经成为了一种礼仪,汉代尚书郎要“怀香握兰,趋走丹墀”,后世则因此以“握兰”指代近臣,留下了一则典故。
也正是在汉代,焚香的风气渐渐盛行,沿着海陆两条丝绸之路,苏合香、鸡舌香、乳香、沉香等香料从西方和南方不断东来。为了更好地赏香,汉代人不惜把海上的仙山搬到了几案之上,这便是著名的博山炉。所谓“博山”,并不是一个确定的地名,而是传说中海上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统称,汉代博山炉以山为形,重峦叠嶂,而香的烟雾弥漫其间,如同出岫的山岚,山上更杂陈着各种飞禽走兽,这样的巧思在今天看来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难怪连诗仙李白都写诗赞曰:“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及至宋代,“香风”更炽。一般的读书人,都会在案头放一个香炉,所谓“而今已办还山计,对卷烧香爱日长”。有香气伴读自是美事,在平时的生活里,焚香也时时不可或缺,李清照在重阳佳节怀人时就“瑞脑消金兽”,寒食节又“玉炉沉水袅残烟”,可见,在李清照的生活中,焚香早已是一件寻常事了。在宋代的画作中,比比皆是的香炉更是证明着宋人对香的喜爱,无论是宋徽宗的《听琴图》还是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案几上的香炉都是画中标配。
“四般闲事”之所以能称之为“闲”,是因为这些事已经是生活中的日常,宋人的风雅并非是刻意附庸,而是一种生活态度,闲来无事便焚一炉香,在世事繁冗外另寻一方心灵净土,这等生活美学令人生羡。
独领风骚的沉香
香料既然繁多,香味自然不同,而至于香品、香性则更是千差万别。中国人爱香,本就爱的是香中所寄托的品格,自然要分出个高下,排出个顺序。有宋一代,洪刍有《香谱》、叶廷珪有《名香谱》、范成大有《桂海香志》……在洪刍的《香谱》中,除了记录四十二品香之外,还记录了合香之法,例如,以沉香一两细细剉末加上十只鹅梨榨出的汁,盛在银制器皿中反复蒸三次,把梨汁蒸干便成了“江南李王帐中香”。这一制香方法看似简单,却十分细致,连器皿材质也记录得一清二楚,而“江南李王”便是那位写出了“小楼昨夜又东风”的南唐后主,这一香方也由于在谱上有所记载,传承有序,直至今日仍然颇受香道爱好者青睐。
在众多香料之间,宋人最看重的便是沉香,而最好的沉香,自是出自海南。宋代有一位官员丁谓曾被贬至崖州,却因此与海南沉香有了深度的接触。在来海南之前,丁谓只是听说过“海南出香至多”,但是当地人却“不以采香专利”,只有余杭商人冬季才会去购一些。与那些动辄与黄金同价的沉香相比,海南沉香质量更好,皆是因为海南沉香“非时不妄翦伐,故树无夭折之患”,所以“得必皆异香”。由于在海南的这段经历,丁谓将海南沉香的来龙去脉、品类特性摸排得一清二楚,并将海南沉香分为“四名十二状”,不仅明确了评价标准,还制定了评价体系,可以说是最早的一部沉香“教科书”,直至今日依然在“香友”之间广为流传。
在丁谓的《天香传》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曾有大食货船遭受台风暂时停靠海南,为首的商人十分富有,为了炫富,整日大排筵宴,当地人在惊叹于这些大食商人财力的同时,却发现他们在席间所焚的沉香却“蓊郁不举、干而轻、瘠而焦”,远不能与海南本地沉香相提并论。于是,当地人拿出一些本地沉香来焚烧,大食商人们见识到“其烟杳杳,若引东溟,浓腴湒湒,如练凝漆,芳馨之气,特久益佳”的海南沉香,便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敢炫富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看来早在宋代,海南沉香之美就已经为世人所共知了。
苏氏兄弟的香缘
海南沉香之所以为人称道,除了天然的品质之外,还有其内在丰厚的人文底蕴,苏轼独占千古风流,却也对海南沉香爱不释手。苏轼自诩“闲人”,“闲人”自然爱“闲事”,那么,烧香作为“四般闲事”之首,东坡先生又怎么会错过呢?
传说中,苏轼曾经耗费七年时间配得千古香方“雪中春信”,仅就这一点,苏轼在“香友”中便能称得上是骨灰级了,更何况东坡先生与香之间的故事远不止这一段。与丁谓相似,苏轼也曾被贬谪海南,也正是在这里,他与海南沉香结下了不解之缘。早在居儋之前,苏轼就曾“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销尽碧烟横”,连午睡时身边也在焚着沉香,可见他对沉香的喜爱。
苏轼被贬海南期间,恰逢弟弟苏辙六十寿辰,海峡虽浅,却终究不得相见,只能赠一礼物聊慰相思。苏轼所在的儋州,恰好是海南沉香的重要产地,便寻得一沉香山子为弟弟祝寿。所谓“沉香山子”,东坡称之为“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置于案上,却又“有无穷之氤氲”。这来自海南的礼物自然珍贵,而更珍贵的却是那份兄弟情,这方沉香山子也是苏轼对兄弟二人的自况,虽然身为贬官,但优秀的品格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埋没的。当然,苏辙对哥哥的一番苦心是心知肚明的,在收到礼物之后,他“奉持香山,稽首仙释”,愿“永与东坡,俱证道术”。一方沉香山子,两处离愁别绪,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品味海南沉香时,往往要谈及这段故事的原因——沉香之香,原是一段“心香”。
千载岁月如流而过,多少人、物和事被淹没其中,可是东坡依旧,海南沉香的韵味也不改悠长。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东坡文化与沉香将继续结缘,共同讲述一段新的故事,而旧时风雅也将为更多现代人所接受,共同谱写一支盛世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