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在山谷口,一个戴草帽的妇人在割稻子,一个赤脚的男人在打谷子。打谷机在咯哒咯哒响,稻衣扬起来。山谷口呈梯级三角形,种着菜蔬、棉花、甘蔗、树苗,唯有这一块水田种了早稻。一棵香椿树兀自从田埂突起,树冠似圆桶,蝉声从冠顶发出,吱呀吱呀。
赤脚的男人去溪涧取水,打谷机安静了下来,像一艘乌篷船,疲惫地停靠在江埠头。太阳猛烈,地面腾起热浪。蝉叫得肆无忌惮,吱呀吱呀吱吱。这是一种干燥、沙哑、歇斯底里的叫声,令人烦躁。
早稻已鲜有人种了。7月,田畴绿茵茵。一季稻尚未扬花,禾秆肿胀,绿叶肥厚。稻浪千重。在稻垄,董鸡叫得低沉又清脆,咯咯咯。蛙、田螺、泥鳅、蜘蛛、蛾,都是董鸡爱吃的。它蓬开翅膀,甩着喙吃食。稻禾瑟瑟摇动。在田埂施豆苗肥的人,扔一个石块过去,董鸡撒开脚,在稻垄里乱闯。稻浪起伏。蝉从田畴中央传来叫声:吱吱呀吱吱呀。太阳越烈,蝉声越急。于是,乡人以拟声词“吱吱呀”作夏蝉之名。
听夏蝉之音,可判断室外气温。气温自低往高,蝉声的单音节和音量也发生奇妙的变化,通常是这样的:呲呲呲呀——吱吱呀呀——呀吱吱呀吱吱——吱吱呀吱吱呀。很仔细地观察过夏蝉的鸣叫。它鸣叫时,微微翘着尾,大翅和小翅在激烈地振动,体部似被电触般震动。似乎夏蝉的每一声鸣叫,都拼尽了浑身之力。
其实夏蝉并非以摩擦膜翅而发声。蝉有10个腹节,雄蝉在第1、第2节具发音器。发音器由大室、小室构成,鸣肌以振动小室内的鼓膜发声,如手风琴的音箱发出共鸣。而雌蝉乐器构造不完全,发不了声。声波冲击了身体,蝉身战抖,剧烈地颤动。
夏蝉最多的地方,是溪边树林。树林以柳树、刺槐、枫杨树、樟树、冬青居多。晨雾从水面涌起,萦萦绕绕,遮没了树林。雾凝为露。蝉是燥热之物,晨起饮露,饮后即歌。
捕蝉是孩童的游戏。孩童砍来桂竹,去枝取竿,在竿头挂一个网兜,去河滩或田畴中的杨树林,循声寻蝉。吱呀吱呀,蝉吸在树桠上,振动膜翅,不知疲倦地猛叫。蝉隐藏在树叶下,黑黑的甲壳与树皮相近,很难被天敌(鸟类、蛇类)发现。鸣声出卖了它。孩童撑起竹竿,扑下去,捞下蝉。捏一下蝉腰,蝉吱吱呀吱吱呀叫了起来。蝉是羞赧的昆虫,怕痒,痒了就亮声叫。其实不是怕痒,而是捏的时候,触碰了上腹节,蝉在挣扎,引起了鸣肌振动。
孩童扯下膜翅,喂蚂蚁。两只黑头蚂蚁抬着膜翅回巢,如船夫升起帆船,破浪前行。捕下的蝉,用笸箩晒在矮墙上。蝉脱水而死,成了硬壳。晒干的蝉收集在一起,卖给镇里的中药店。卖了三五块钱,孩童拿去买小人书,买棒冰,买皮凉鞋。柳树并不高,柳枝垂下来,浮荡在河面。蝉喜柳树。孩童一天可以捕十几只蝉。
即使捕不了那么多蝉,还可以在树干上捡蝉壳。中药店也收蝉壳。蝉是不完全变态昆虫,有蝉蜕现象。初夏,蝉产卵在土中,孵化幼虫,以树根草根和植物汁液为食,不经过化蛹,直接蜕皮为成虫。初化的成虫,鸣声嘹亮温柔,吱了吱了,叫得河水荡漾。以拟声词取名,蝉又名知了。雄蝉数日内发育成熟,以鸣声赢得雌蝉的爱,与雌蝉相配之后,不日而亡。
雄蝉多数是死在树上的。人钻木取火,蝉钻木取水。为补充水分,口器插入树干,饮取汁液。插进去的口器,再也无力拔出来。孩童捡蝉壳,也捡死蝉。
在村郊,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玉米结出了棒棒子。傍晚,夕阳沉落,山梁如一炉将熄的火。火烧云盘踞。在玉米地,蝉声此起彼伏。这是夜幕降临拉起的汽笛。没有蝉声的傍晚,是寂寥的;有蝉声的傍晚,更寂寥。吱吱呀吱吱呀。蝉声是一种民谣。它在等待夜露。它口渴难忍。甚至未等到夜露凝结,蝉在鸣叫中耗尽最后一腔热情,死在玉米秆上。草木一秋,时枯时荣。鸣蝉,生命何其短。
蝉声歇了,晚空暴出了星幕。油蛉开始吟唱,蛙声四起。朝阳升起,蝉鸣如晨钟;夕阳沉落,蝉鸣如暮鼓。
在山谷口听到了蝉声,我又折了回来,不去山谷,去了河边树林。蛇床花开得正白,千里光开得正黄。一群灰背乌鸫在柳树上嬉戏。河水哗哗而流。白鹭站在浅滩,对着倒影,梳理自己的羽毛。蝉鸣如笛,也如瀑。
瀑布泻下来,淋湿了听蝉人短衫。河风在吹,短衫摆动。
夏蝉为何而鸣,谁又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