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献平
几个人去江边,到陈子昂塑像前,下意识举头仰望,再恭敬三鞠躬。这样一位大诗人、政治家,对于盛唐甚至整个汉语诗歌的贡献,用任何赞誉之词来形容都不为过。在陈子昂之前,隋末唐初的诗歌创作诚如韩愈诗句所言:“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陈子昂之生,恰逢其时,陈子昂之作,名动千古,他的“风骨”“兴寄”以及“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之诗歌主张,无疑是切合唐之煌煌帝国气质的,也是汉语诗歌必然的一个台阶,一声号召,一种至高的境界。他的名作《登幽州台歌》视通古今,心接天地,一个人站在兴废不已的幽州台上,翻遍北风空无一物,仰首苍穹万般寂寥,千古往事独天地悠悠,王朝更迭唯世间空茫。
就如同泱泱而流的涪江,在射洪大地的流态,是一种护卫,也是润泽。这条发源于松潘雪宝顶的河流,在江油、绵阳等地孕育了李白、欧阳修等天纵之才与当世人杰,中游最显赫与伟大的历史人物非陈伯玉莫属。正值夏末,射洪之地,惠风和畅,岸边芦苇摇曳,虽然已经开过花了,但转白之后的头颅仍在风中微微晃动,昭示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英雄理想。落日在江面上投放上千吨浓烈的红光,随着波浪不停回旋和荡漾,好像历史的层层折痕,雄浑而又凝重。
关于射洪之名,我之前心存疑窦,觉得此名有些怪异,直到当地朋友告知,查唐人李吉甫所著《元和郡县志》可知的时候,方才豁然,“(射洪)县有梓潼水,与涪江合流,急如箭,奔射涪江口,蜀人谓水口曰洪。因名射洪”。再看其作者李吉甫生平,居然是河北赞皇乡贤,唐宪宗时期任宰辅,乃名相李德裕之父。不由感叹,古人对于地理和自然现象的观察和命名,实在精妙、恰切,既取自然地理之状,又得天地造化之妙,与其说是地名,不如说凝练之诗。
江风徐来,碧波轻扬,似乎有一些凉意,但不觉得冷。几个朋友漫步其中,面对滔滔江流,总是会发一些感喟,而想起来的,却都是陈子昂的诗句,如他的“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再有“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皎皎白林秋,微微翠山静”等等。而背诵最多的,还是他的《登幽州台歌》,这首诗堪与世界上最伟大的诗歌相提并论,也是一个诗人穷极万物,洞彻天地的登峰造极之作,正如清人黄周星《唐诗快》所言“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向晚时分,射洪市区华光流彩,热气腾腾,江面上横跨的11座大桥壮观至极,桥下流水如蓝天行云,桥上车流人走,俨然一种安闲姿态。这是令人心安的,也是当代中国最普遍的生活景象。遥想陈子昂生活的年代,尽管也是太平之时,但陈子昂的个人命运遭际,却令人扼腕叹息。陈子昂不仅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忧国忧民,胸有良策的政治家,他在《谏政理书》中的国家元气说,可谓培元固本,怡养万民之良言:“观象于天,察法于地,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于是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故人得安其俗,乐其业,甘其食,美其服,阴阳大和,元气以正”。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认知和建议,陈子昂始终有着强烈的家国情怀,这也是历代诗人和文人最显著的特点之一。
次日一早,很多人晨起散步跑步,当地朋友对我说,涪江在射洪不仅形成了一块巨大的湿地,还有太湖、螺湖、金湖、柳湖四大湖,遂带我前往。湖泊四周,有的树叶正在变得灿若黄金,再加上摇曳而妖娆的木芙蓉、菊花、紫薇、三角梅、马缨丹和万寿菊等,行走之间,芳香不期而至,令人惊奇而又欣欣然。再到涪江湿地,我忽然想到,这应当是涪江在射洪的一次小憩,滔滔江水可能行走累了,或者贪恋陈子昂的才华,体恤他的命运,就在这里盘踞和深卧,用自己的身心与精魄,守护这位唐之“诗祖”不灭之灵。
龙凤峡谷奇崛而又幽深,也想到,在遥远年代,射洪肯定也是一片苍莽森林,不然怎么沉积出如此之多的硅化木?这些硅化木生前为巨大的松柏树,突然被埋在地下,其生长力被水中的二氧化硅替换而形成。地球地质地貌变化往往是猝然的、剧烈的,犹如雷霆一击,瞬间改变。就像陈子昂的个人命运,他本是富商陈元敬之子,出身豪门,光大家财足可以使得他生活得非常优裕,也才有了风华出三峡,名动长安的典故“伯玉摔琴”,可他却在丁忧期间,被当地县令段简等人构陷,年仅四十三岁,就冤死狱中。这样的变故,也是突然而至的。
宋人祝穆所著《方舆胜览》载,陈子昂父亲名叫陈元敬,二十二岁科举擢第,武则天以周代唐之后,便辞官回到射洪,以经商为业,为当地巨富,蜀地灾荒之时,陈元敬散粟万斛以济民。与父亲不同,陈子昂支持武则天以周代唐,作《大周受命颂》曰:“人曰天右,有皇女希。造天立极,缅然猷徵”,因此引起武则天的注意,被授予将仕郎守麟台正字。
尽管位卑职低,陈子昂也“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中国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精神,在陈子昂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武则天临朝之后,任用来俊臣等一干酷吏,陈子昂先后上《谏用刑书》《答制问事八条》等奏疏进行劝谏。有人认为,陈子昂冤死与武则天有关,这似乎只是猜测,一位皇帝,如果心小如此,唆使臣子专门去冤枉一个从九品的官员,也实在有些煞费心机甚至是大费周章了。合理的解释则是,县令段简等人为谋其钱财,先是勒索,进而把陈子昂下狱,折磨致死。
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登上武东山,这是陈子昂早年读书之处,其故乡射洪人爱其才,尊其能,敬其人,开辟专门景点,即陈子昂读书台。上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观瞻和拜谒子昂先生遗迹,耳边似乎一直响着他在一千多年前的铮铮话语:“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动则有祸,百姓安则乐生,不安则轻生者是也。”如此等等,至今振聋发聩,从中可以看出一个臣子的拳拳之心,一个诗人的政治理想。可以说,为人臣而尽本分,为诗人而能有所创造,陈子昂之人之诗,可谓完备矣。
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我心情仍旧沉郁,为子昂之命运,也为有史以来先民们的种种不幸与厄难,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安定的时代。
乘船过梓江,至龙头山下,在几棵巨大的黄桷树下,在子昂墓前鞠躬,低头那一刻,我忽然想哭,这样一位不世出的诗人,一位始终保持赤子之心的臣子,不仅在文学上无可替代,更具有一颗仁者爱人与利他利众之心。陈子昂几乎是一个完人,正如杜甫《陈拾遗故宅》一诗所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